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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陈年疫灾 ...

  •   每日清晨,天刚蒙亮,潜溪寺的僧人都会准时敲响钟声,开始一天的修行,日复一日,平静而悠闲。

      晨钟过后,释仁便会送来寺里的素食,点上三支檀香,恭恭敬敬地把檀香插在了那个铜质香炉之中,然后对着木门外低头拜去,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说些什么,待檀香燃了三分之一,释仁也刚好念完。

      这似乎是他每天的功课。释仁性子活泼,只要东方翎醒着,他便会自顾自地说一些寺里的事,潜溪寺雄峙于大云山脚下,庞山而建,平时的香客大多是平邑镇的村民,离这仅有半日路程,若是骑马,还能更快些。

      东方翎虽然受伤颇重,但一来心魔已去,旧疾也得到压制,二来自身修行又高,体质强壮,一身伤势看起来严重,竟是好的极快,不到几日已经能够下床行走了。

      在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未出过这个房间,偶尔打开窗户向外眺望,展现在他眼前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庭院,红墙碧瓦,院子中间伫立着一棵参天般的菩提树,眼下正值深冬,但它依旧那般挺拔苍翠,沉寂而肃穆。

      这一日,晨钟如期而至,东方翎早已习惯在钟声中悠悠醒来,才睁开眼,木门“吱呀”一下子被推开,释仁探着脑袋进来,如往常般走到桌前,点了三支檀香。随后,一声佛号响起,释权也走了进来,见东方翎醒着,微微一笑,道:“施主,今日觉得怎样?”

      东方翎坐起身,望了施权一眼,淡淡地道:“已无大碍。”

      释权笑道:“施主的伤势恢复如此之快,看来不出十日,便可完全康复了。”

      “有劳释权兄费心了。”

      释权点点头,目光一转,落在正低声诵经的释仁身上,道:“凡是我寺中弟子,出家未满三年,都有诵经拜佛的早课,没有打扰到施主吧?”

      东方翎注目释权良久,道:“释权兄今天来不会只是想说这些吧?前几日你说会有人替我解答疑惑,是谁?”

      释权合十道:“是我的恩师,也是潜溪寺的住持,释道大师。”

      东方翎细思一会,并未听过此人的名号,释权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本寺虽说香火鼎盛,这附近的村民都慕名而来,或是求平安,或是求功业,或是求子孙延绵,但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寺庙,又地处偏远,论名声,自然不如其他名门大派,施主没听说过也不奇怪。”

      东方翎眉头一皱,随即扬眉道:“那释道大师又是从何得知蛊人之事?据我所知,炼蛊一事伤天害理,在中原武林没有立足之处,蛊人这个词便是放在南疆,知道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人,更别说佛教僧人会知晓此间隐秘了。”

      这时,释仁诵经完毕,低头拜了三拜,转身过来,笑道:“师兄,我好了。”释权点点头,面露慈悲之色,道:“小僧今日来,也是奉了师命,过来看看你,若是施主觉得身体还撑得住,何不亲自问问我的恩师,一切疑惑自然就能引刃而解了。”

      东方翎微微一怔,忽而笑道:“好,我身子已经大好,还请释权兄带路。”释权低颂了一声佛号,转过身,当先推开门扉走了出去,释仁紧随其后。

      东方翎也随即跟上,释权领着他走出院落,穿过一条石子路,便看见一个小小的木门,朴素无华,仅容一人通过,走近那个木门时候,便隐隐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这一路走来,却未碰见半个僧人,东方翎心头虽然疑惑,倒也不太在意,释权和释仁更是面容不变,在头前带路,向着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豁然开朗,但只见香烟弥漫,梵呗绕梁,无数善男信女亦是手持香火,在各个院落间穿梭不停,上香礼拜,而远处那条通往主殿的石阶之上,只见人群熙熙攘攘,老人、男子、妇人、孩子,无一不是面色虔诚,有的甚至五步一叩,一路从山门拜到大雄宝殿。东方翎不信佛,看着寺中情景,心中竟也起了一丝敬意,原本还算轻快的步伐,不知不觉变得沉重起来。

      虽然大云山素来禁止百姓私自上山,但大闽佛教盛行,信徒遍布中原,像潜溪寺这样香火鼎盛的佛寺,地方官府都不敢过多干涉。这附近一带村民几乎笃信佛教,若真依着规矩禁止村民上山拜佛,不管成败如何,定是死伤枕藉,闹大了,又寒了所有信徒的心,到最后只会坏了官吏的政绩与官途,反正这里地处偏远,朝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倒不如放任这些朴素的村民上香礼拜。

      登上石阶,便看见一个气派非凡的山门,一进山门,先是一个大院,经过大院,便是大雄宝殿了。一到殿前,释仁便不见了踪影,释权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带着东方翎绕过殿门,向后走去,耳边是殿内僧人和信徒诵读佛经的声音,东方翎心头紧了紧,一言不发地跟在释权身后。

      走过了大雄宝殿,后面仍然有一排排祠堂殿宇,东方翎暗暗一惊,不禁怀疑潜溪寺是不是真如释权所言,只是一般的寺院,这几日他在房中所见,不过一个小小的庭院而已,没想到位处偏远的潜溪寺修建规模竟然这般惊人。只是两人一路走来,并没有停留,释权带着他拐入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山路。

      又走了一段路,东方翎忍不住问道:“释权兄,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释权见他额头微微见汗,当下住了脚,道:“施主大伤初愈,一下子走这么远的路不习惯,暂且休息一下吧。”

      东方翎道:“区区小伤,并不碍事,我只是好奇,释道大师平时都不在寺里么?”

      释权笑道:“这倒不是。近日正值年关,寺中法事不断,来祈福求祷的人比平日还多,却是恩师与几位师叔最忙的时候,只是寺里人多耳杂,施主所谈之事关系得紧,故而恩师另外安排了一间禅室见面。”

      东方翎默然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条山路幽静清雅,两人约莫走了半刻钟,渐渐远离那繁杂热闹的大雄宝殿,周围只有苍松修竹,密密成林,山风吹过,松动竹摇,说不出的清心静气。山路的尽头,便是一间清净禅室,释权走上前去,朗声道:“师父,东方施主已经带来了。”

      “进来吧。”

      释权侧过身,朝东方翎点了点头,随即立在门口。东方翎按捺住心绪,走入禅室,一股熟悉的檀香味道扑鼻而来,禅室中飘散着袅袅轻烟,视线竟有些迷蒙起来,隐约只见一个老者正盘坐在禅床之上,一手竖立,一手持着一串佛珠,口中轻颂佛号,应是释道大师无疑。

      东方翎微行一礼,道:“晚辈东方翎,见过大师。”释道大师眼睛微睁,面目慈祥,打量了他一番,看清眉目后不由一愣,半晌方道:“施主,请坐罢。”

      东方翎寻了一处榻下坐,道:“多谢大师救命之恩。”

      “施主不必客气,救你的人其实是释言师弟,”释道大师点头,轻轻转动手中的佛珠,道:“施主心中想必有许多疑惑,只管问好了。”

      东方翎立刻点头,道:“不错,我很奇怪,大师常驻寺中,又处偏远之地,敢问大师是从何处听来蛊人一事?”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却好像还是和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那么清楚明白,一点都没有忘记……”释道大师叹息一声,将一起惊天秘密缓缓道来,“十八年前,平邑镇突发瘟疫,没有人知道那场瘟疫因何而起,但那热症起得急,一夜间便有数人染病。这样的急症,又是多例同发,平邑镇只有一家医坊,根本处置不了。”

      东方翎奇道:“怎么,没有禀报官府么?”

      释道大师双目微合,口中轻轻念诵佛号,似乎不愿回想当年的情景,良久才道:“临近官府得知消息,县知令担心瘟疫蔓延至京城,下令封锁了平邑镇通往别地的官路,许进不许出,就连大云山绕道京城的路也被阻断。此次瘟疫病源不明,药品不足,镇上二十一户人家,无援无助,逾百人染病在镇中默默等死……”

      他顿了顿,又道:“本寺离平邑镇不过半日路程,老僧的一位师弟释言痴迷医术,医者仁心,得知平邑镇疫情后,便执意前往,这一待便是半月。释言师弟一边医治病人,一边暗中调查疫情,他道此番疫情虽重,但病从口入,只要不食用镇中的井水粮食,再用大云山的泉水勤加清洗,染病的几率就不大,陆陆续续地便有镇民借住于本寺,本寺也一一收留,如此又是半月,疫情方得到控制。”

      东方翎听到此处,并无半点蛊人的消息,心中着急,却也耐住性子问道:“那疫情的病源,可有查出什么结果?”

      释道大师点头道:“疫情的病源,其实是一种罕见的蛊。”

      “什么?”东方翎一时愕然,口中轻声低呼,盯着释道大师。蛊,乃是指飞虫或是其他生物变质而生出的虫,东方翎对此并不陌生,他认识的人里,阿澄便是养蛊的高手。蛊有千奇百怪,且大多怀着巨大的毒性,可以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人体引发疾病,为中原正道所不容,利用蛊毒制造瘟疫,其手法未免过于狠毒。

      “释言师弟早在疫病之初就在平邑镇内着手调查病源,从病人的表征变化,传疫以及致死的情况,所有的矛头都指向镇中的井水。平邑镇一共有两口井,分别在镇东和镇西,原本是镇西最先发病,镇上的医坊也是极力控制疫情,隔离病人,可是不过数日连镇东也有病例出现,患者如同被鬼魅迷惑,神智昏乱,若是寻常瘟疫,爆发速度不可能这么快,此乃人祸,而非天灾啊。”释道大师长叹一声,手中念珠轻持转动,他抬眼看向东方翎,却有片刻失神。

      东方翎眉头紧锁,却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释道大师沉默许久,语声微涩,道:“释言师弟有了怀疑,便寻思着下井打探,竟然从中……从中捞出了七具男尸,师弟捞出尸体时,口鼻中还爬着几只小虫子,腹部溃烂不成样子,他说忘不了火化后骨灰中那……那烧不坏的呈蜂窝状的心肝……尸体一出,一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所幸师弟痴心医术,对蛊医之道颇有涉略,不久便研制出解决疫灾的药方,只是炮制这场疫灾的幕后之人,迟迟没有线索,近百条人命,成为茫茫冤魂……”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但话及于此,他面上仍然现出黯然惨痛神色,平邑镇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故,朝廷却毫无作为,凶手逃之夭夭,满镇的百姓无故受苦,叫人如何不痛心。

      释道大师声气低沉,缓缓又道:“本以为疫灾就到此为止,谁知过了不久,我的一位故友遭人暗算,身中蛊毒,抱着一丝希望前来求药。释言师弟一看,便知他体内生有一只活蛊,与井中男尸无异。一问之下,方知中原有人拿活人炼蛊,井中男尸与我那故友,皆为人所害,蛊人一词也由此而来。”

      东方翎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道:“活人炼蛊?”

      “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释道大师道,“活蛊不发作时,会寄生在人体内的心肝脾胃处,侵食五脏六腑,一旦发作,如入深渊,刺骨寒意袭向,仿佛千万蚁虫撕咬,痛不欲生。”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道:“这些症状……是否与施主发病时一样?”

      东方翎的呼吸慢慢急促了起来,拳头紧紧握实,释道大师的一字一句,都如银针一般扎在心头,感同身受,一双眼中,更是现出了痛苦之色。释道大师见状,双手轻轻合十,默默诵念,禅室之中,忽然静了下来。

      似如止水般的沉默,凌乱的疼痛凉了少年的心扉。

      “咚……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沉沉暮鼓,在这场寂静中赫然荡开,沉重,庄严。东方翎突然抬起头来,脸色惨白,冷冷地问道:“如此说来,蛊人皆是由活人炼成?”

      释道大师道:“老僧虽不曾目睹炼蛊的过程,但那七具尸体死状惨烈,面容呈不同程度的狰狞,可想生前定是承受极大的痛苦。”

      “不可能!”东方翎一声怒吼打断他,肩膀微微发颤,“一般炼蛊的方法,是将多种毒虫放进同一器物内,使其互相啮食、残杀而成,活人岂能与这些个蛇蝎蚁兽相提并论!”

      释道大师见他神色有些狞恶,颂了一声佛号,轻声安抚道:“施主莫要着急,虽然你体内蛊毒发作时表现出来的症状与蛊人甚是吻合,却也大不相同。据老僧的故友所言,他被炼成活蛊后,气血亏损,风脉入侵,伤七经八脉,武功渐失,一朝沦为废人,只凭顽强意志留得一丝神志。可施主不同,你大伤初愈,却是气血盈润,经络相通,一身武功更是高深莫测,哪有半分蛊人的模样,若非老僧亲眼所见,定然不肯相信。”

      东方翎捂着胸口,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道:“大师不必安慰我,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依大师之见,这活蛊可有解法?”

      释道大师摇头叹道:“蛊术之神秘,非一般人所能参透,释言师弟虽然略知一点解蛊的皮毛,却也是束手无策,倒是施主那位南疆朋友知道的不少。”

      东方翎一怔,问道:“什么南疆朋友?”

      “怎么,那位女施主不是你的朋友么?”释权大师道,“当日施主深陷梦魇险些走火入魔,是那位女施主出手压制你体内的毒性,这才转危为安的。”

      阿澄。

      东方翎脑海中闪过一个名字,心中流淌着一声笑意,带着几分苦涩,几分痛苦,更有几分无奈。众人皆知他武功高强,年少轻狂,却不知这份张狂的背后,那些痛苦难言的深夜,寒意刺骨,梦魇缠身,不足为外人道也。他起身,微微一辑,道:“多谢大师今日相告,相救之恩,翎某没齿难忘,来日潜溪寺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在下一定竭尽全力。”说罢,退出了禅室。

      一出来,早已等候多时的释权迎上前道:“施主脸色不太好,许是累了,小僧送你回去。”

      东方翎抱拳道:“翎某已经叨扰多日,如今伤势已愈,不敢麻烦释权兄了,翎某告辞。”

      释权欲拦下他,又自知拦不住,只好缩回手,问道:“施主这是要去哪里?”

      “去见一位故人。”

      说话间,东方翎的身影消失在了来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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