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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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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取下纱布的日子,他看到了,但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的主治医生,第二个人是方雪扬,第三个人是漂亮的女护士,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是另一些护士,在入夜时我才走到他床边。
他睡着,五官美好。我想我会一直怀念他的脸,一直一直。
“为什么这么晚?”
“我很快会成为你的下堂妻,就请容我怠惰一下吧!”
我想我早已猜到他醒着,所以没有惊讶,没有慌张,没有不知所措,而且回答得如此顺理成章。
我在他隔壁床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水。
不习惯他的注视,所以从包里翻出只棒棒糖叼在嘴上。摆弄着红色的糖纸,好像那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东西。
“你不漂亮。”
“我知道。”就知道,你看见后会挑剔我,不过都快离婚了,你还挑剔个什么劲儿啊?
“我看不清楚,你把灯打开。”
“喂!你现在是一健康人哪!还想使唤我?”由于说话太急,那支棒棒糖险些被我喷出去,话也失去了原本的士气,变得滑稽可笑,而且差点儿被口水呛到。我抹了抹下巴上的口水。真是丢脸透了!
他起身,我却先他一步按了开关。灯亮了,我们俩一时间很不适应这种强光,都不由自主的闭上眼。
“医生说你不能见强光,这样好吗?”我眯着眼,让它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环境。
“白天你在?”
“啊?”
“医生只在今天白天说过这样的话。”
“啊?呃……在那之前我就问过了,你之后应该注意些什么。当时你不在,譬如,医生还嘱托我要多煲些汤给你,多让你呼吸新鲜空气,多、多……欸!我在又怎么着吧?”编不下去了,我一向是健康宝宝,从没生过比感冒发烧更重的病,要让我说出做过手术的人应注意些什么比让我说出上帝他老人家长啥德行还难。
“你说过你会尽量真诚,可我感觉你总是在说谎。”
“真诚是种美德,美则美矣,但毫无用处!”
“你指什么?”
我总嘴里抽出那只棒棒糖,“它无法维系我们的婚姻,更无法拉近我们的距离。中学老师都是骗人的家伙,我不再相信他们。让那些该死的真诚见鬼去吧!”我轻轻一掷,棒棒糖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坠入门边的废物桶里。
“你后悔了吗?”他依然不适应光,眯着眼看我。
我将灯关掉。长期与盲人生活在一起,让我早已适应昏暗的环境。
“你指什么?”
“你知道的。”
我微微一笑,“我以为女人应该适时地伪装一下愚蠢,这样才能给男人充分的自尊。”
“自尊不是别人给的,你也不要转移话题。”
这男人真无趣!“被你看出来了,嘿嘿!”
“你后悔了吗?”
“没有,怎么会后悔呢?”我用有生以来最轻松的口吻讲着最沉重的话题,“现在我们多好,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而且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有做红娘的天分,看着你们那么开心,我的成就感啊那叫一个大!对了,进展到什么地步了?需要我签离婚协议的话,请说话。”我欠欠屁股抓了只苹果,“咔嗤”就是一口。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扑嗤”一声笑了,“拜托,兄弟,你要我怎么说?我说真的、假的,你都不会信的。”
“我信。”
“真的。”
“你说谎!”
我无奈了,这人不会被我弄神经了吧?怎么出尔反尔呢?“就当我说谎吧!好了,你该休息了,我走啦!”
在我转身之际,手被人擒住。我没有回头。
“来看我只是因为妈妈?”
“不是。”
“那就别把我推给别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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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照着食谱煲了猪肝黄瓜汤,来到俨风的病房。方雪扬也在,一旁放着的汤恐怕是五星级酒店才做得出来的吧?浓浓的香气弥散在有些清冷的空气中,吸引了所有经过的人。俨风喝着汤,与她谈笑风生。
我看着这幅图景,静静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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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能体会俨风当时的心情了,如果不爱,就不会有嫉妒;如果不爱,就不会有失望;如果不爱,就不会有心痛;如果不爱,……可是,爱了。
在俨风出院的当天,我辞了工作,离开了北京。
其实,早就决定离开了。自从,那所谓的真诚让俨风伤心之后,我就本能地逃避真诚,或者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前一刻还在承诺,后一刻就已经食言了。
我拖着小小的皮箱登上开往石家庄的火车。年轻的乘务员帮我把皮箱拎上车,一个同路的陌生人帮我把箱子放上了行李架,并对我微笑,来来往往的人与我擦身而过时会点头或回首或视若无睹。这些人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格一格翻过,不曾波动我一丝一缕的情绪。
上午11点32分,我到达石家庄火车站。
接站的是姐夫,他是一个不到三十岁长相普通的高个子男人,即使之前已经见过了还是让我在川流的人群中寻觅了许久。很难想象姐姐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因为她早在初中阶段就已经被言情小说荼毒到无药可救的地步了,在她心目中平凡男子应该是被淘汰出宇宙或是只适时出现一下充当称职绿叶才对。
姐夫很健谈,一路没让我有一时一刻的孤单,这恐怕是姐姐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吧。
然而十几分钟后,迎接我的却是狂风暴雨。
“你傻了是不是?”
“姐姐,气大伤身啊!”我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挥舞着遥控器,电视屏幕极为配合地闪来闪去。
“你怎么能说那些话呢?”
“又不是我的错,是老师教育得太好了,我可是个乖宝宝,有什么说什么。”
“啊呀!你气死我了!懒得理你,我打电话告诉爸妈。”
我给了她一个极为令人胆战心惊的微笑,“如果希望你家成为战场,你就那么办吧!我没什么的,受不了就走人,你可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没错的。我妈一向自诩为先知,如果得知我即将离婚,妈妈会第一时间跑过来冷嘲热讽。我都能想象到妈妈会说什么:你看吧!当初让你别嫁他,你死都不愿意。看看,看看,现在人家不要你了,你现在嫁人就是二婚了,还能找一好人吗?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还以为我们在害你,现在尝到苦果了吧?现在谁也帮不了你。你知道邻居们都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你肯定身上有毛病才会找一瞎子,如今瞎子不瞎了就看不上你了,所以要离婚。听听,你听听!多难听!我活到这把子年纪还没被人这么说道过呢,丢死人了!还有……
而且,我能想象她会将这些话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下去,直到我晕倒或是她晕倒。
姐姐最终还是没有告诉爸妈,不是因为我的威胁,而是因为她一直不相信我们会这样分开,在她眼中我是个爱闹事的孩子,所有人都会原谅我,俨风更会如此。
我笑了,姐姐一向是爱幻想的人,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年纪还小。无论如何,我将痛苦延迟了,这是值得庆祝的事,所以,我上了中华大街,一路直奔上岛。
上岛的咖啡,当然比我常喝的速溶咖啡要好,可价钱也高到足以买下我一个月的咖啡了。
忍,一定要忍!我坐在靠窗的位子,悠闲地看着外面的街道和行人。此时此刻的我,也只剩了悠闲了。没有工作,没有家庭,没有没头没脑的烦心事儿,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间,当然得排除我跟这世界说拜拜的可能性之后才是。
“古菁!”
我因这陌生的嗓音而回头,差一点扭了脖子。来人果如我想,实在是离谱的陌生。“您是?”
那人尴尬地笑了一下,“啊,我是你初中时的数学老师,好久不见了,也难怪你会忘记。”
“哪有?我怎么会忘了您呢?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您。记得那时您特别照顾我,可我总是让您失望,想着可能一辈子都没脸再见您了。实际上,我觉得您没有太大变化,只是更帅了,让我有些不敢认。”
几句话把这位年近五旬的老者哄得嘴都合不拢了。之后整整一个下午,我们都在闲聊,聊那时我和那些同学的无知,顽皮,天真和可爱。最后竟糊里糊涂地被他安排了一份工作给我。
原来,他是到石家庄开教学研讨会的,顺道来看他弟弟,这里一所中学的副校长,前几天曾建议他来这里工作,而且如果可以,就介绍几名有经验有能力的老师跳槽过来。他是个念旧的人,不想有什么变动,自己既然不过来,介绍同事也就变得不可能了。谈话中他了解到我是学师范专业的,只是毕业后不安本分跑去做文案,现在赋闲在家,他觉得可惜了,就急急忙忙地打电话将我推荐给他弟弟。
我微笑着看他打电话,忽而想起生命中曾经有过这么个人,在我的初中时代他曾是那么善待我的人。那时候,我不是个好学生,喜欢和男孩子一块儿打闹,会惹一堆乱子留给老师们善后,因此,也经常被叫到办公室里罚站或是挨训。来来去去的老师很多,每一位都会将惋惜的眼神投向我,似乎我是无可救药的死刑犯,只有他,我一直叫不出名字的几何老师拍拍我的肩,然后偷偷塞一颗糖给我。在班主任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中,我一句话都没说,因为糖好甜。我偷眼看他时,他也投给我一个可爱的微笑。
“老师,那时候你为什么会给我糖?”
“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嫣红。“嗯,老师!对不起,我是忘性大的人,但从今天起,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真的。”
老师脸上的皱纹因大笑而愈加分明,但我想那真的是很可爱的。“不必,我也从没想过你会记起我。我也会忘记很多学生,再次见到时,他们不会生气,不会失望。你是比较特别才会记得。”
我想我当时的眼神一定是非常热切的,因为我看到他又笑了。
“你那时候很像男孩子,我叫遍了所有的男孩子的名字都不是你。然后才想到你是很清秀的,应该是个女孩儿才对。”他笑得好开心。
我皱着眉。怎么会呢?我长得很像男孩子吗?
他的笑容一直荡漾到耳后,我才惊觉那只是个玩笑,然后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走出上岛,他给了我他的电话,没有写名字,他说不需要记得,只要有困难时能想起他就好。
我终于知道,那个时代的老师不会欺骗,他们教我要真诚,是因为他们也是那样做的。
他走时,我一直看着,我没有语文课本中那种望着背影愈见高大的感觉,可是,我哭了,好久好久没有哭了,所以,这次我哭得很厉害。街上的行人看着我,好像我是个怪物,可那又如何?我想哭时没有人能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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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底,我成为了人民教师。
我的学生很可爱,只是学习成绩都不太好。他们原来的老师调走了,一直都是让其他老师代课。他们很爱我,只是我并不能全情投入去爱他们,无法像我的老师那样。我的老师们是物质贫乏的一代,却也是精神富足的一代,这是我一直惧怕也一直羡慕的。因为惧怕,我变得很物质,因为只能羡慕我变得很无知。所以,我是没有资格在讲台上指手画脚的,所以,对于我的学生们,我只是朋友,我也只愿做朋友。
我搬出的姐姐家,搬进了学校临时给我安排的学生宿舍,一间二十四平米的房间,很宽敞,对于我。我没把它当家,所以什么都不买。一张床、一只铁皮柜子、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是我仅有的家具。
这里不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