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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章,书(上)。 ...

  •   失忆,当真是个非一言可蔽的诡异字眼。
      如同流转轮回,却没将前世抛净。懂得飞,懂得写字,甚至懂得杀人,可搜肠刮肚也未翻出任何被施授的记忆。懂得取人性命并不意味着懂得刀光剑影,更不是懂得江湖。没有故人旧事,仅剩了本能,那捕风捉影的茫茫荒芜苍白可怖,时常令人无措。然则我恐惧,我望不穿,我全无把握,我心有狂澜,却要装作勇敢,装作看得透,装作深谙其道,装作无动于衷,才能争得几分胜算。

      苦行十数载来路却雾里看花,饱受痼伤折磨,其背后何等腥风血雨盘根错节却无从推敲。即便陈列眼前,仍无力判别真伪、没有丝毫印象。只是凭借直觉,去摸索哪些是所谓曾经,哪些难以磨灭的痕迹残存至今。
      那或许是真相。
      而当陆离站在我面前时,就连这些直觉也失灵了。

      月光如练,夜凉如水。黑皮兜帽藏得陆离眸色暗昧,仅流露出与往日极为不同的冷峻。那是种只有作过杀手的人,才能领悟的杀意。
      咫尺一步,遥似天涯。四周死寂得像坟岗,惟独混着泥土和草的潮风迎面,揭穿了这无非是冬季的一场梦。
      我凝视他的脸:“陆离。”
      他没应声,我反瞄到他左肩被弩箭所伤。上前一步,只见射穿了琵琶骨,铁镞挂着血肉:“你这怎么伤的?”
      他沉默着在冽风乍起间,猛然提刀朝着我砍下来。我心中一揪,喉头一甜,终是惊醒了。

      我睡相向来平凡,公孙也向来如是评价。睁眼时还仰面朝天,脖子僵直,歇了歇动了动,迟钝地察觉身边还有个人——是陆离。
      他薄唇紧闭,气息平稳而深沉,一手撑着头打盹,长袖堆落露出来半截手臂,几道刀痕被麦色的皮肤混淆,不尽明显。身上还穿着来找我时的便衣,黑披风解了,身形更显魁梧。我方要开口说话,就被喉里的血呛得止不住咳。他醒了,只把我揽起来,拍拍我的背问:“头还痛么?”
      我摇头,他眉头纾解、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苦参茶端到我面前。我图省事,直接把嘴凑过去含了一口,漱了吐进唾盂。应是谁告知了秦筝,她绣鞋未脱就跑进来,瞟了我一眼,脸色暖了几分臭了几分,嗔怒地道:“这人是醒了,心还瞎着呢。”说完转身走了。

      我心中嘀咕着,陆离不就扶了我下,她怎至于那么大的火气:“她怎么了?”

      陆离笑问:“你不知道?”

      我摇摇头。

      “因为你喜欢我。”

      我把险些喷出来的茶又硬压下去,结舌:“你…你少来。”

      “诶?你刚昏迷,还叫我名字来着。”他话出口,身边几个丫头憋不住巧笑,有人插嘴道:“陆掌柜别逗他,也好让他长点良心。这次血好久才止住,可把秦姐姐吓坏了。”
      难怪口中还是这么重的血腥味,我又连喝了几杯茶,等丫头们唧唧喳喳退出去。陆离想把我放下躺平,我推住他的手道:“陆离,我需下山入城一趟,你…可愿随我去。”
      “当然,不过去做什么?”
      “去吃辣椒。”

      公孙前往七秀,我不便公然离开使坊内无主。遂留信与秦筝,连夜乔装成陆家的伙夫,将千机匣套进布袋,行李模样坠在腰间,和陆离同骑下山。又让他拿了我的印鉴和把守的兄弟说,是他的人在灶房烫伤脸,急需入城医治。过了山门牌坊后的岗楼,陆离将马慢下,我摘了面纱侧过头问他:“怎不跑了?”
      他攥着缰绳的手,朝我腰间一紧,回:“这时辰顾掌柜不会接你这位客的,不如陪我赏月?”
      被他这样一揽,身心俱疲的我向后靠着。十月十六月正圆,清晰明亮宛如昭示一场亘古不变的执念。我望着梧桐枯枝上,扑簌的雪,想起近日变故种种。顾怀仁虽先前未对我下杀手,却不知此行会如何了结。心生感慨,半玩笑地问他:“陆离,我若死了,你可愿带我去巴蜀一游?”

      “我更愿带你回格兰朵的沙漠。”

      我亦当他玩笑:“沙漠有什么好?”

      “沙漠是个可以让你真正遗忘的地方。”

      我苦笑,“我还需遗忘么?”

      “只记得我如何?”

      “哦?”

      “无论多雄伟的山川建筑,在沙漠的风中也会被逐渐侵蚀,随时间化作飞沙。千秋功过,情仇恩怨亦会。”

      “那倒是个好地方了。”

      “唐遇,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上次我问你,陆离的离是哪个离,你可想到了?”

      我忌惮这个字,又想着终究躲不过,索性答他:“这不是个好字。”

      “是么?我倒想起个词。”

      “嗯?说来听?”

      “生死不离。”

      ……

      月落参横,我们才逛到“麒麟椒”。奈何掌柜不在,小厮说顾怀仁关照过:唐二当家来了务必多等他一天。
      陆离领我去“极乐居”安顿了间客房,晌午我去对面吃饭,点了几样家常。菜还没上,说书人便来了。老者照旧长衫抱琴,往席上一坐开了腔。讲的还是“凉州城外有土匪的”故事,定场诗曰:“烈性女月坠花折,顾将军生死相随。风流子痛失亲姊,活阎王重伤岌危。”。
      我要了文君酒,饶有兴致地听变了味的自己的事迹,吊民伐罪倒比先前引人入胜,反正来龙去脉皆不属实。我腹诽几句,不禁走了神,想到顾怀仁回来,一切将水落石出。想到陆离那句“恩怨情仇,千秋功过”,终究成了说书人横飞的口沫。

      小厮开始张罗菜品之时,陆离也换了轻裘缓带,拎着酒坛上到了二楼。他在我对面坐下,道:“喝我这个。”说着开封溢出几阵果甜。
      “是什么?”
      “葡萄佳酿。”想是他来时就打发了小厮添碗,此时已斟上了,酒水淡黄,气味浓烈优雅,稍带梨香。
      我端起来喝了一碗,不屑:“哪里是酒,糖浆而已。”
      陆离不置可否地笑,让我想起第一次与他对饮,也不过是数天前的事情。他见我话不多,乜了那说书的先生一眼,又道:“你听着不开心,吃完回我店里坐。”
      我耸肩,“无所谓。”听那老人正说明教刺客奇袭骠骑将军,便问:“陆离,明教可是回鹘国教?”

      “是。帝王子民皆奉此教。”

      “奉在行,信在心。那你的心呢?”

      “信,不尽信。”

      “哦?讲讲。”

      “此教教义源于,光与暗,善与恶本对立。世人皆为黑暗魔王子孙,光明国王察宛派使者,将智慧和神迹传给世人,指点世人走向极乐。”

      “有趣,作何修养功夫?”

      “禁欲、守默,素食、斋戒、祷告。”

      素、食?我望了对面肉荤冒顶的“极乐居”一眼,道:“……果然是不尽信。刺客偷袭,算不得光明吧?”

      “属于黑暗之人,何必于光明中追求极乐?对本就生存于黑暗中的人来说,黑暗即是光明。”

      “这说法倒新鲜。”

      “我的师父,年轻时曾患过眼疾。”

      “难道被圣火治愈了?”

      陆离摇头,笑道:“你是见识了什么邪教的招数?我是想说这病的缘由,皆因他在昏暗的地方待久了,一出来瞳仁受不住光,便盲了。”

      “你想说人就是人,在人世,无计也无谓贪求神的习性?”

      “嗯,人亦有人的极乐。”

      我与陆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自斟自饮已经将桌上的酒水喝得将尽,想招小厮再取,被陆离挡下了:“酒能醉人。”

      “酒能浇愁,也能驱寒。”

      “也许你醉了再醒,一切都已解决了。”

      “你安慰人的方式,不甚高明啊。”

      “也许是吧。你在怕么?”

      “是,我在怕。”

      “你不是在怕死。”

      “嗯。”我怕你的生死不离是真的,也怕…是假的。怕你随我而死,怕我错付此心。
      犹豫间只听老者的书已到尾声,正在悲叹公孙少年带着重伤的唐家堡杀手一路逃命凉州。满座食客哄然,老者抱琴欲走。我起身居然有些醉,思维清醒脚下却如踩了棉花。
      “当心。”陆离上前扶我,我挣开踉跄去拦住那说书的问:“先生,你方才讲的可是前传?”
      老者摸着胡须,笑道:“正是。”

      “那本篇呢?可讲完了?”

      “已讲完了。”

      “是何结局?”

      “匪寨散,坊主血战仇家身亡,二当家心死西出关外,隐居于大漠。”

      我嗤笑,“这隔云坊还在呢。”

      “客官,这只是个故事。”

      陆离将我抓着老者的手扳开,我目送那模糊的背影,惶惶转身欲回案边,却被陆离阻了去路:“你醉了。”
      “我没——”他不等我解释,只一手托我的背,用膝盖碰我的腘窝,弯腰将我横抱起来。我原本不晕的头瞬间天旋地转,眼前扑朔,只得闭目由他疾步下了楼。
      夕阳西沉,街上风吹酒醒,喧嚣的人声让我尴尬,想要推开他自己走,却被他抱得更紧。用斗篷将我半身挡住,脸贴在他半露的胸膛上。

      不知多久,亦不知这多久是否被我昏睡过去。
      直至宿醉中听到陆离在唤我,我奋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循声顾盼。似已入夜,金丝帐外烛火摇曳晕得昏黄,陆离的影晃了过来,白袍晃得眼中一片迷蒙。我懒得很,听他讲喝什么解酒茶,便闭目装作没入耳。困乏侵来,忽觉鼻息凑近,脸痒想躲,下巴已被扳了过去。唇瓣的触感柔软,舌头也顺势从齿间探进来,一股蜜甜的药汤润喉。“喝了明早头少疼些。”我没理会,正舔嘴咂着滋味香醇,只闻他动作停了下,呼吸粗重起来。半收的舌复入几分,口腔中攻城陷地般游移灵活。我被亲得七荤八素,待它扫过上腭时,才后颈微麻了下恢复些许意识,眯缝着眼看他。

      陆离居高临下,异色瞳深邃得摄人心魂,他的唇离开时牵出一缕稍纵即逝的银丝,又扬起意犹未尽的弧度。
      我皱起眉道:“这…不是客房。”

      “这是我的卧室。”

      “……为何?”

      陆离依旧不掩笑意,答:“为在极乐之处,行极乐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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