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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疾。 ...

  •   和陆离分开后,我回到驿馆。路上并未听说城门封锁,可仍打算按照公孙所嘱托的,在这安心住上几天,免人生疑。我的正餐宵夜依旧在“麒麟椒”解决,无辣不欢,直到第三天官兵来例行搜查。这家驿馆虽被营生的富户私底下接了不少商客,但主要还供往来使节和官员落脚,多数身携文牒公据,他们实在不便翻箱倒柜。

      其实我与公孙尽的出身在凉州城早已街知巷闻,此次若用唐门暗器必遭人疑。于是我拿无极丝系牛毛针,趁那刺史熟睡以发镖之力由膻中射穿心肺。公孙原于七秀习得绝技名曰“跳珠撼玉”,本是以内力推剑气打通十二脉门来散瘀驱毒,也教我用去催命。经络尽通,再将细针抽出,伤口甚微,以致血涌不止于内而不溢于外。这方法原有九成把握被认作暴毙,当下即便不知如何识破,也难查到我的头上。

      丝针皆被焚毁,官兵来了无非塞责敷衍,凭着贼眉鼠眼的绘像来和我比照,又把我用于装模作样的茶罐弄翻了些,才徒劳而返。倒是隔壁的顾怀仁被折腾得有些怒形于色,边端了两盏煎好的茶来招呼我,边哭丧着脸抱怨。雅州浦江的火前茶,运到凉州还能保持这种翠色已算极品,我多喝了几口才道:“你就是太好脾气了。”

      “我一个文弱读书人迫于生计从商,哪有对面那家腰杆硬。”他说着用下巴指了指窗外。

      我顺着望去,就见陆离和几个伙计戳在‘极乐居’门前的街上,均比那群官兵高了一尺有余,每个都腰配银刀,一副“哥几个要杀人还用得着躲躲藏藏么?”的面相。官兵显然不大想惹回鹘人,问上几句话便走了。陆离转身要进店时,似有什么觉察,回头往蜀菜馆的二层看,正迎上我的目光,就很自觉地几步绕上楼来。走近又瞄到盘中只剩骨的乳羊腿,勾唇笑道:“改天去我那再尝点别的?”

      他在我左边坐下来。近日天气渐冷,这人反而穿得更单薄了,许是居家装束。长发中分皑皑垂散,用素夹揽了几缕在耳后,胸颈也无坠饰,露得肤色如麦,臂肌如瓜,实在惹人暗赞这一副好皮相。他发现后也不客气地盯着我打量,我把视线移到新煮的牛肉上,夹了一片,和顾怀仁玩笑:“你看对街抢生意都到你店里客人的桌上了。”

      “陆掌柜这才第二次来,我取上等的酒招呼还不及…就依你的口味开两坛文君好了。”

      我点头应允,又问向陆离:“你可喝过中原的酒?”

      陆离摇头。

      伙计摆坛上桌也添了副碗筷,他却不吃,只豪饮了一口,眸中流出舒服的神情,宛若只鸳鸯眼的豹子。此刻刚过晌午,阳光衬得陆离的面孔更加棱角分明,我才注意到他的睫毛亦是白如蚕丝,半遮着琥珀与翡翠似的瞳仁,银嵌宝石一般。
      我愣久了,菜也略凉,食欲大减,就问起他:“怎么你上次来就是和顾掌柜谈生意?”

      “生意是在‘极乐居’谈的。第一次来是听书,讲这凉州城郊有土匪的故事,很有趣。”

      “你能听懂?”说书先生是顾怀仁从蜀郡带来的,乡音尚有一些。

      “差不多。”

      “我也常赶上他说书,这段不觉得有意思,挺无聊的。”昨天那先生又讲了几段,提及公孙还算靠谱,无非多了几个红颜知己多了几桩风流韵事,一说起我根本就是个活阎王。

      “我记得那‘隔云坊’二当家也叫唐遇,和你同名。”

      我正嚼的牛肉噎了一口,端起酒来顺气:“应是同音吧,我这字也不多人叫的。”

      “你的字是哪个?”

      “说了你也不认得。”

      “……”

      他默然给自己斟了碗酒,我生出点歉意,就道:“觉得有趣怎么不再来听?”
      “他总在饭时讲,我吃不惯这的菜。”他说着就见我从盆里捞了只满是红油的朝天椒,沾着这里特制的辣酱吃。我没嚼完,那说书先生又来了。记得他上回讲到‘我’欲将活人试暴雨梨花针,实在不堪入耳,我仍有些悻然,就问陆离:“你可吃过饭了?”

      “还没,被那群人搅了。”

      “我吃饱了要出去逛,陪你找个不辣的馆子尝鲜呗?”

      “好。”

      我起身出了蜀菜馆,陆离随后。
      凉州是胡商往来必经之地,私田盖了宅院、楼阁,卖给胡人的亦有不少,商旅旺季着实兴盛。我曾去过哪里如今丝毫不存印象,可隐约觉得应见过更繁华的景象。或许人的本能如此,一旦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就会食髓知味。我忆起那说书老先生口述的七秀坊,也能算是我到过的人间乐土吧。

      我在个干果摊前停下,买了半斤蜡纸包的桂圆肉,瞧见陆离等我,就拆开递过去想让他也抓一把吃。“听顾怀仁说,你的菜馆才开张一个月?”

      “是,九月节开的。”他晃了下戴黑手套的爪子,把我的手捉过去,俯首伸出舌头舔了几颗桂圆肉嚼起来。我少有地尴尬了,他倒若无其事又补了句,“太甜了。”

      “嗯……你既不缺钱,何必买那么小的铺面……城西也有驿馆。”话一出口,暗自叫蠢。

      “城西的铺面皆为官员私营。”

      “知道的倒不少,来中原多久了?”

      “两个月。”

      “你这汉话讲得不错。”

      “我也觉得不错。”

      “……”

      “你是茶商?贩哪的茶?”

      “蜀郡蒙顶的石花和甘露。沙漠太苦我懒得去,就在这转给胡商了。”

      闲聊中,我和陆离走到家名为“玉玲珑”的酒楼前,招牌大概是杭帮菜,方要问他是否一试,他却注视着我的脸皱眉,忽然伸过手来托起我的下巴:“头抬起来,别动。”
      我一摸口鼻处血流不止,心知又犯了老毛病,仰起脑袋枕在他肩膀上,一股腥甜顺喉而下,顿时头痛欲裂,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我在这条十里街市九曲回廊的尽头,遇到了一个女子。她与公孙相像,极像。而我知她非公孙所易装,皆因我知要辨识某个人并不可依靠容貌,而是举止身段。这许也是“本能”罢了。
      我尾随其后,直至她走下青石桥的台阶。而我站在这端,无数飘雪混着白梅徐徐散落,与江月渔火映得梦般恍然。她撑开碎花红伞,回眸笑语,声如莺啼空谷,唇音齿字似曾相识:“你不仔细保护将军,反跟着我做什么?”
      我欲答她又张口哑然。

      “噢?…是跟错了么,还被我发现了。”

      绝没错,我知你是谁。

      “你可不像天策府人,官兵脚步才没那么鬼祟。”

      我若有心‘鬼祟’,定不会教你觉察的。

      “能使唐门中人贴身护卫,绝不仅是同乡情分,想必是件大事。”

      大事…记不得了。

      “即便其余各派皆不施援,我秀坊姊妹亦无惧以身涉险。但请你与将军这些做‘大事’的人,莫再纠缠我弟弟。”

      她转身时风袖低昂,薄帛舞起覆上我的额头,寒若秋霜。

      我惊醒后,只见秦筝守在旁边。
      最初喉中腥甜搅得我很难受,仅当自己被辗转送回了坊里。环顾卧房,却有雅致的羊毛毯铺置地面,拱门贴的琉璃砖烧着琥珀色异域纹饰,身下竟是条狼皮褥——看来是那土豪的后院了。
      “你怎么会来这?”我问得干哑难听,不禁皱起眉。
      “我和两个兄弟下山抓药,路过‘玉玲珑’见你被那回鹘人……被陆掌柜死尸样地抱着,显是旧疾复发,我们就——”她边说边到桌边倒了碗茶。

      “抓药?”我打断她,秦筝亲自抓药?“难道公孙病了?”
      她轻按我肩膀示意先喝了茶,又低声道:“你下山的那日,公子写完字条又躺下去,我以为他累了,谁知晌午就发起烧,应是染了风寒。他原自己配药喝,可矿上事务繁多,他又不肯歇着——诶?你躺着呀,这会都二更天了你要去哪?”

      我赤脚从衣架上扯下袍衫,问:“药可抓了?”

      “早让兄弟送回去了。原本坊里有药,只比公子写的方子差了几味。我们谁也不认得草本,守着山不会采,只能进城买。你这是要连夜回去?”她见拦不住我,便把靴提过来。

      “嗯。”我系好腰带只听门外几声轻叩,传来陆离低沉的嗓音:“秦姑娘可休息了?”

      “进吧。”我先应声。
      陆离进屋见我穿戴齐整,便将手中茶点放在几上:“这是去哪?我这不好睡么?”
      我面不改色地答:“回驿馆。我的茶很名贵,怕丢。”
      秦筝应付几声也跟我出了“极乐居”,此刻街静巷空,她悄声道:
      “城门已关了,你要翻墙么?即便你翻得墙去,往山脚还有七八十里,你走着去?”

      “城西三十里有个村子,到那租快马子夜前定能赶回去。你安心宿在驿馆,明早我回来。”我说完便拉着她回房间,又从窗户翻上屋檐,只恨没带背鸢,好在以我脚程三十里也不过一个时辰。

      子时三刻我回到隔云坊。
      将马扔给厩夫便飞进公孙的院子,窗后果然还有光亮。推门而入,他正披裘斜倚在床上翻账本,瞧见我些微诧异,倏而又神色了然:“我是病糊涂了,忘记嘱托他们若在城里遇见你,万不可相认。有人注意你没?”

      “没人认出我来。你既病糊涂了就把账搁下吧,快点歇着。”我接过丫头递来的面巾,拭着鬓角的汗说:“他再熬夜你就把蜡吹了。他向来怜香惜玉,还能打骂你不成?”那丫头笑了,侧身把灯端给我。

      “就看完了…喂,你别闹,灯拿过来。”他手不稳,一咳账本掉在地上。
      我没听他的直接吹了蜡,捡起账来塞到他枕头下。月光笼着素面乌鬓,眼圈黑得猫熊似的。
      “怎么还咳嗽了?没听秦筝说起。”
      “傍晚才开始的。”他挪出个地方让我坐在床边,咳了几声又道:“再不可如此铤而走险。你半件暗器也没带,翻城墙简直是胡闹。”

      “明早我就回城,晚上再与秦筝一同回来,不会教人生疑。”我从怀里摸出那日陆离扔给我的碧玉戒指,“我记得你那剑镡上掉了块玉,改日拿这个补上吧。”
      他接过去,昏暗中表情暧昧,唯有唇色苍白,“这是那回鹘人送的?”
      “是我买的。”
      他眯着凤眼听我说,显然累了。我放他躺下,想打法守夜的丫头走,自己留下陪他,转念想起明早就要下山,恐吵他醒,就只在他床边又待了会。

      从他的轮廓中,我依稀想起那女子的名字来。公孙初,所谓极像也应是三年前的他了。
      她说错了,我从不会认不出他。
      那晚将军怀中的不是他。那画屏上的诗,才是他的字迹。
      回到房间,下山前写的《独不见》还压在案上,我提笔续上了前两句:
      “玉关一自有氛埃,年少从军竟未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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