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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魇。 ...

  •   “歌台舞榭琵琶声,
      车如流水马如龙。
      醉拈簪花闲折扇,
      夜夜莲灯十里红。”

      昆腔温婉,循声望去,只见个才及笄的女子正在听香坊的院子里题诗。落在画屏上的行书流水般隽形秀骨,正如那执笔人的背影——乌发盘着朝云近香髻,花胜洒金,步摇垂珠,桃花色偏诸的诃子,抹胸赤足,腰裙竟不蔽膝,后背单脊无鞘的龙凤剑,武舞打扮。她身旁还站了个年纪身形相仿的姑娘,轻帛遮肩,手执檀骨长扇,便是唱词之人。

      我借着柳荫,栖身在垂花门的青檐后,尚未辨清那姑娘的面貌,却见席间有位银甲红翎的男子,将领气概,推杯换盏之余,竟将唱词之人一手揽入怀中。正是醉生梦死时,忽闻乌啼惊空,几缕白影划破夜幕,锁链声起,我未出手,一把弯刀已瞬时直刺穿了那男子的胸口。他怀里的姑娘面朝着我,吐出一大口鲜血。

      我亦在潜行中被人从背后遏制,双手反剪,挣脱时肩上受了一刀,翻身坠入池塘。腥甜污浊的水涌入口鼻,满眼尽是殷红,已不知是多少人的性命。将窒息时,腰际忽被什么东西环住,低头只见是双尸白的手臂。我回头看,青丝云绕间竟是唱词姑娘的脸。

      我在惊悸和挣扎中醒来。又是噩梦。
      喉咙处的腥甜犹在,使我头痛之余又添恶心。我冲到方桌前,拾起泥炉上温着的茶壶来一饮而尽,这才清醒许多。窗外秋夜深沉,月凉如水,再瞧更漏已过寅时了。临院的楼阁上,尚有灯晕透出书斋窗外。我趿着鞋披衣出门,轻踏栏杆飞上回廊,没敲门便听房内传来慵懒的戏谑:“往后这楼梯拆了也罢,只有你我能飞上来,账本就更稳妥了。”

      “丫头们不会轻功,你那些研墨添香的雅事我可不伺候。”我应着声推门直入,迎面扑来好大一股子沉香味,浓郁提神,不禁皱眉:“你总这么熬夜,小心破了相。”
      他坐在书案后将笔搁下,支起左手揉太阳穴,抬眼瞧我,问:“你这是饿醒了?”
      “尿憋醒的。”
      他不吝啬地笑了,有些倦意:“那这朱兰燕窝糕就没你份了。”

      我却没等他说完,就从盘里捏起几块点心塞进嘴,接着佛爷似的往那花梨榻上一靠,“我做了个梦。”
      “哦?讲来听听。”他翻着账,并无诧异。
      我巨细无遗地絮叨了许久,没趣时又踱去门边看墙上的挂轴——他前几日画好的山坊残月,远山间隐约能俯瞰凉州灯火,景致亦如此刻廊外。今又添了首词,是胡曾的《独不见》,末尾落“公孙尽印”,压角章“风月莫贪”。

      “你好歹也当了三年的土匪头子,还不把上次那块有美人须的墨玉拿去刻个‘隔云坊主’?”

      他起身将账本收进书匣,揉着肩说:“‘隔云坊主’就像土匪名了?”

      “不像。我但凡早醒几天,准保给这取个霸气名,就叫…‘追命寨’!”我将木榻让出半方,又倒了碗茶递给他。他这会懈怠了,打着哈欠,凤目泛红含了几点困泪,吴音绵软地道:“说你那梦…”

      “说完了。然后我醒来睡不着,就找你压压惊。”

      他眯起眼:“不是孪生姊妹,是姊弟。”

      “我也猜着了,哪个是你?”我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口中含糊着问。

      “将军怀里那个。”他答得面不改色。

      我又把糕点喷出来:“……你还有这段子?”

      “你果真是忘得干净。”他嫌弃地扔条丝帕给我擦嘴。

      “那你姐呢?”

      “还在秀坊,或许已嫁人了吧。”

      我把半壶龙池云雾喝得见底,气才顺了,“真苦,怎么不买蜂蜜炒的。”

      “提神。”

      见他乏得厉害,我抹嘴正要走,他拉住我袖子:“你若是头疼,明日我替你。”

      “那种事还是我比较在行。”

      我出书斋时本是有困意的,可被院里冷风一吹,又清醒了几分,回房后自然睡不着。公孙画里有几句词,总浮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于是我翻出纸笔,借着泛蓝的天色和月光默写下来:

      “…
      门外尘凝张乐榭,
      水边香灭按歌台。
      窗残夜月人何处,
      帘卷春风燕复来。”
      字里行间总觉诡异,却又想不出所以然。只得躺回牀上,想着想着就去见周公了。

      一个多时辰后,我被轻巧的叩门声叫醒。门分左右,只见是公孙的贴身丫头,叫秦筝的,手里端着铜盆面巾:“公子说,今天二当家有事下山,让我来帮着收行李。”
      她知我不习惯旁人近身,也只准备银两衣物。我梳洗完问她:“我这一去龙潭虎穴凶多吉少,你家公子怎不来送送我?”
      她抿着嘴一笑:“公子有东西交给你。”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一枚折纸。我接过展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大可多留城内几日,莫教人疑。”

      晌午我便只身匹马下山进凉州城,依旧扮作茶商在驿站安顿好。华灯初上,我溜达着到旁边一家名为“麒麟椒”的蜀菜馆子吃东西。菜馆老板叫顾怀仁,二十出头,富义县人。三年前我负伤,昏迷了七个月后失去了记忆,却是乡音如旧,开口就和他聊得来,于是每次入城都要来他这吃冒菜,顺便听老先生说书。他久不见我,便亲自招呼。我照例要了兔腰、鸭肠、豆干、莴笋,半斤文君酒,他记下来又问:

      “你吃不吃羊肉?”

      “干锅我不爱吃,红油水煮的我喜欢牛肉。”

      “是烤乳羊。”

      “你这何时卖起胡菜来了?”

      “不是我这,是对街那家卖。”

      我正坐在临街的窗边,往外瞥了眼,对面门前挂着回鹘风格的幌子绣“烤乳羊”,木匾上书“极乐居”。方才我从驿站后巷绕到这来,并没瞧见。那原是座民宅,烤全羊要砖炉,只怕正经待客的地方没多少,“你的伙计下单取羊,而后…收跑腿钱?”
      “啧,果然是奸商。其实我这只雇些闲汉,论卖价提成,全是对面陆老板的主意。”

      “就没有只吃回鹘菜的客人么?”

      “只有乳羊可以外送,其余奶茶、大盘鸡、、馕包肉,都只能去他那里吃。”

      我端起茶碗道:“这陆老板才真是奸商。”

      我又叫了只乳羊腿,倒比冒菜先送来了。香酥肥糯,我尝着不够味,又蘸了许多干碟里的辣椒吃。此时晚风舒爽,说书的也来了,拨弄几下三弦就道:
      “上回书说到这凉州城郊,莲花山上有一匪寨。却取了个极风雅的名号叫‘隔云坊’。坊内有两位当家,大当家的出身江南七秀,那是莺歌燕舞里养出来的风流公子。这二当家,出身巴蜀唐门,杀手世家,是个冷血无情的催命鬼。这七秀坊分内坊和外坊,这唐家堡,也分内堡和外堡…”

      我握着筷子,胸口有点噎。伙计这会把冒菜端上桌,我就埋头吃了起来。酒足饭饱回到驿站,换了身夜行衣,歇到子夜才独自从后巷往刺史舍走去。
      第二天辰时,官府放了通缉令。
      光天化日,我就站在围观告示栏的人群中,站在那幅完全不似我的绘像前。果然如公孙所说“朝廷早清楚他犯的那些事,只是内忧外患,也难远派良臣查访。再不宰他,这卖国贼就要任满三年调走了。”

      三年前,灵宝战败,潼关失守,敦煌王屈身向回鹘借兵,与毗伽公主和亲。这凉州刺史借机里通外国,将山上一金矿谎报煤矿,当做聘礼卖给了回鹘人,从中拿的好处不计其数。公孙那日带我逃到凉州,正赶金矿塌方,山路尽阻,活埋了近百人。那刺史生怕一旦施救,金矿的事便泄露出去。回鹘人更不会管汉民的死活,袖手旁观。

      苦工皆是莲花山上的村民,他们处境水深火热却答应掩护被追杀的公孙和我。公孙交了那块墨玉的印去典当,又根据他在秀坊研习的《云裳心经》,为村民疗伤接骨。我醒时虽不记往昔,却熟知唐门巧簧机关,公孙说许是常年训练,那些东西已成本能。于是我们在养伤的村落中修了山坊和机关,就落草为寇了。

      直接宣布暴毙恐难掩家属之口,只好做这种虚张声势的功夫。
      将人群的议论声甩在身后,我要出去时就撞上个男人。这人比我高了一头,大秋天的穿得单薄,身着玄锦,袒胸束腰,红衬的白兜帽,竟然明目张胆配着无鞘银刀。肤色如蜜,发银如雪,鼻高眼深,竟生着异色瞳,好看得直刺眼。

      “请问…那榜上说什么?”他站得还很近,低头问我。

      我向后退了半步,道:“凉州刺史昨夜被人杀了。”

      “哦?”他挑眉,发出个意味深长的感叹。
      我仔细打量他,耳饰项链腰坠,都是金的——土豪。“赏银还没你这身上的东西值钱,你也不必关心了。”
      “也没有很值钱,你喜欢我送你。”
      我当他在说笑,他却摘了黑麂皮手套撸下个金戒指抛给我。我挥手接住,上面嵌着成色极好的天山碧玉,可遇而不可求的好货。我索性收下了,心想回去送给公孙也好。

      “这戒指算我买你的,你住哪?回去我给你送银票。”

      “极乐居。”

      “呃…你就是那陆老板?”

      “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家的乳羊腿!”

      他眯眼看我,道“在下陆离。”

      “嗯,我叫唐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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