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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关大事记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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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木船社中唯一的一台14寸熊猫牌黑白电视,何时出现已无法考证,赵雨壮问过父母,陈喜梅说是三年前,赵远山说是四年前。吃完晚饭,清洗好锅碗瓢盆,赵家三姐妹各自拿了一个小圆爬爬就直奔厂区西边的仓库,去占据有利地形,等着镇江电视台重播的港台大剧《大侠霍元甲》。
《大侠霍元甲》是香港亚视在一九八一年拍摄的一部二十集电视连续剧,主演包括多位香港著名演员:黄元申、梁小龙、米雪。一九八三年,广东电视台引进首播,该剧成为中国大陆引进的第一部港台剧,之后各地电视台纷纷跟潮播出。播出时收视率极高,盛况空前,可以用“万人空巷”四个字来形容,堪比一九八四年播出的《射雕英雄传》。
赵雨壮对这部电视剧的剧情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记得几句主题曲的歌词很激昂人心,以及霍元甲那无敌的迷踪拳。对于前世早已成为欧美剧控的人来说,连再怎么大制作的港台剧和大陆剧都无法入眼,更何况此时特效化妆灯光等等都土得掉渣的港台剧,所以赵雨壮吃完晚饭后毫无动作的继续留在长凳上。
陈喜梅奇怪赵雨壮怎么没跟着姐姐去看电视,出口问道:“小壮,你怎么不去看电视?”
赵雨壮撇撇嘴的找出个不是理由的理由:“仓库太冷了,坐一会手脚就会给冻僵。”
夏天,黑白电视是放在厂区中央的空地上,木船社全体男女老少集体喂蚊子;冬天,黑白电视是放在仓库的空地上,木船社全体男女老少则集体做冰棍。
冬天平日里,就算三姐妹晚上不出去看电视,陈喜梅也会打发三个姑娘出去玩,因为晚上赵远山需要拣澡,三姐妹年龄渐长,做父母的当然要注意到这些。
所谓拣澡就是打上两三脸盆热水,先把上身脱光打肥皂搽洗干净后,再脱光下身继续打肥皂搽洗干净。赵远山干了一天的体力活,出了一天的汗,就算是冬天,也必须每天搽洗,否则会满身臭味。
赵远山长的虽不帅,但满身肌肉虬结,脱光上身后,胸肌、三角肌、三头肌、腹肌差点没闪瞎赵雨壮的狗眼,满脸的络腮胡子配上胸口的桃形胸毛还真是相映得彰。快四十的老男人身材竟然还如此耀眼,想必年轻时那身材更会令无数女人直流口水,赵雨壮怀疑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是不是贪图父亲的这副好身板才会在双方父母都反对的情况下还一意孤行的要嫁给他。
赵远山和陈喜梅两人的结合完全属于私定终身,在他们那个年代,没有经过双方家长的同意而私自结婚肯定是要遭到了双方家庭的极力反对。
孙玉华虽然不喜欢赵远山,但也不能答应赵远山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将航运公司有名的“花蝴蝶”给娶进门,她不仅嫌弃陈喜梅长的太过漂亮容易引招蜂引蝶,更是嫌弃陈喜梅脾气拗扭火爆不容易对付。在旧日重男轻女的时代,孙玉华却是个重女轻男的异类,赵远山从小生下来还没喝到过一口奶就被孙玉华送到世业洲的瞎老太太——孙玉华的婆婆赵远山的奶奶跟前,瞎老太太虽然子女众多孙子也众多,但她到底舍不得三儿子的这根独苗,就用米汤、羊奶、狗奶一口一口的将他养大。照这样说来,赵远山跟孙玉华的母子感情应该很淡才对,偏偏赵远山是个愚孝的人,不论孙玉华怎样对他,他都不会在意。
陈守仁和刘兰英反对女儿嫁给赵远山的原因就简单的多:一是赵远山太穷,孙玉华不喜欢这个儿子,陈喜梅嫁过去肯定要受苦;二是赵远山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这是个遗传性的精神疾病,陈喜梅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会遗传,日后子女发病她就要受罪。明知道婚后的结局是既受苦又受罪,他们老夫妻两个怎么可能同意大女儿嫁给这种人。
双方家庭都反对这场在他们眼中看来莫名其妙的婚姻,故而这一对新人也就缺少了家庭的祝福和馈赠。用陈喜梅数落赵远山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结婚时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床棉被,一只塑料壳热水瓶和一个搪瓷脸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用赵雨壮上辈子初中时学过的一句英文来描述就是:“Nothing!Nothing at all!”
赵雨壮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好身材,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好身体,没遗传到父亲的宽大骨架,倒是遗传了父亲的一大堆缺点:比如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比如茂盛的体毛,比如不善与人交流。
对于茂盛的体毛,赵雨壮自己就有着深刻的体会,等到自己发育成熟后,满脸的大胡子对上丹凤眼和柳叶眉,真是无比尖刻的讽刺;雪白的双臂和大腿上浓密长黑的体毛,堪比发霉的白面馒头。赵雨壮不止一次庆幸自己的胸口被烫伤,毛孔都烫没了,否则如赵远山那样长出个桃形胸毛绝对比得上恐怖片。
木船社离高资镇很远,冬天洗澡不方便,平时想要洗澡就是在家挂塑料浴帐,一边用煤炉不停的烧热水,一边在木盆里面不停的加热水洗澡,既麻烦又浪费。老赵家还是爱干净的,大人小孩冬天每两周都要洗一次澡,有些人家一个冬天也就只洗一把澡。赵雨壮的小舅结婚后也在木船社盖了房子住过来,只不过那时赵远山和陈喜梅已经重新跑船。赵雨壮的小舅妈每个冬季只在年前洗一次澡,赵雨壮这个小贱人就到处说到处骂,称自己的小舅妈是“身上爬蛆的脏女人、臭婆娘”,把他的小舅妈气得每次看到赵雨壮就拿扫帚赶他滚蛋。
看着父亲用毛巾热水拣澡,赵雨壮觉得自己开始浑身发痒,上辈子自从工作后就养成了每天洗澡的习惯,不管夏天还是冬天,赵雨壮此刻不停的扭着身躯又把星爷那句话在心底重复了无数遍:“忍啊忍的,总归就会习惯的。”
赵远山把身体搽洗干净,陈喜梅用水吊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开水冲了一大茶缸的“杨树叶”,接着给煤炉换上一个新煤球开始烧一大家子晚上用的洗脸洗脚水,随后夫妻二人坐在大方桌旁开始吞云吐雾说闲话。
所谓的“杨树叶”,是赵远山给陈喜梅买的茶叶起的外号,传闻过去穷人买不起茶叶就用嫩杨树叶晒干当做茶叶。“杨树叶”冲泡后,叶片展开肥大如杨树叶,茶汁苦涩也如杨树叶泡的水,这外号起得还真是活灵活现,十分的贴切。每年入夏前,都会有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头扎毛巾臂挎竹篮的来木船社兜售高资茶场自产自销的茶叶,刘兰英和陈喜梅都会买个三五袋,只不过刘兰英条件好,还会买一包毛尖备着过年,那时陈喜梅就会跟自己的母亲讨要一些,防止客人来小木屋做客,总不能用“杨树叶”来招待。
赵远山的抽烟姿势属于后世流行的普通青年版,陈喜梅的抽烟姿势就绝对属于文艺青年范儿。木船社中喜欢抽烟的妇女不在少数,其中包括赵雨壮的外婆,究其原因,一是大环境如此,另一是跑船夜里守夜寂寞,抽烟可以用来打发慢慢长夜。
陈喜梅十五岁正式参加工作,十六岁开始抽烟,如今三十七岁,是个真真正正的老烟枪,此时算起烟龄是赵雨壮年龄的整整三倍。现在陈喜梅跟赵远山两人一天一包烟,还不算多,待到赵远山去世后的那几年,陈喜梅几乎一天三四包。陈喜梅对人说过无数次的要盖烟【戒烟】,结果每次老朋友老邻居见到她抽烟都会问上一句:“陈大姐,你不是说要盖烟的么,怎么还在抽啊?”陈喜梅吐着烟圈拈着手指回道:“我儿子姑娘都说:年轻时爸都没让你盖烟,现在老都老了,还盖什么烟呢?既然儿女都不反对,那我就用不着盖了。”可惜,没过两天,她还会继续到处宣扬她的盖烟大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赵雨壮觉得应该有两个小时,赵家三姐妹终于倦鸟归巢,端着小板凳兴奋的讨论着剧情的集体回屋。
陈喜梅招呼四个子女赶紧洗脸洗脚好上床睡觉,自己从碗橱格子上取下四个盐水瓶,先用温水烫一遍,然后再依次灌入开水,最后放入毛巾做成的套子里面。这是用盐水瓶做的烫捂子,盐水瓶是陈喜梅跟马桥口卫生室的刘医生要来的,为了防止直接灌入滚水会炸裂,所以事先要用温水烫一遍,为了防止抱在怀里烫伤皮肤,所以在盐水瓶外面套上毛巾罩子。之前发生过赵雨壮三岁半被烫伤的惨事,陈喜梅就很少让子女做一些相对危险的家务活。
老赵家本来有两个纯铜的南瓜状的烫捂子,是陈喜梅和赵远山跑船时就有的,结果分家的时候被死老太婆和她那两个女儿一股脑的收罗走了。分家时,老太婆是能拿走的全部拿走,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没留下,赵雨虹看着奶奶和两个姑姑如鬼子进村般的扫荡小木屋里的一切值钱和有用的家伙事,抱着陈喜梅的身体大哭:“妈,你怎么什么都让她们拿走啊?我们家怎么办啊?”陈喜梅却眉头都没有皱,指着老太婆和赵翠花说道:“你们觉得是你们的东西,那就一次性拿干净,别事后说还有东西丢在老子家里面,这话要是传到老子耳朵里,到时候老子可翻脸不认账!”
赵雨虹在脸盆架前洗脸,赵雨壮拽着赵霞的胳膊说道:“二姐,帮我打水上牙膏吧,我要在睡觉前刷刷牙。”
赵霙听到后,就笑骂道:“哎呀,小弟,你还真是人小多作怪啊,大晚上的想起来刷牙!”
赵雨壮觉得赵霙还真是跟他别扭到底了,想着自己也没必要对赵霙多客气,反击的说道:“我这是要保护牙齿,等你知道重要性后,早已变成黄牙臭狗屎了!”
“你说谁黄牙臭狗屎?”赵霙美目横瞪,一副立刻要发作的样子。
“我又没说你现在就是黄牙臭狗屎,你着什么急啊?”赵雨壮也不甘示弱。
两人的拌嘴终于引起陈喜梅的注意,转过脸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着两人就教训道:“你们两个小的,成天的吵死缸伤【吵架】(注1),是不是不想在一起过了,不想在一起过,我明个就找户人家,把你们送走一个!”
到底还是陈总司令的威严深重,赵雨壮和赵霙相互各白了一眼就此作罢,随后赵雨壮端起赵霞弄好的温水和牙刷出门去刷牙。
一大家子躺上床后,赵远山随后拽了一下电灯线,将电灯熄灭,黑暗中陈喜梅靠着木墙半躺在床上给儿女织红围巾,即使在黑灯瞎火的环境下,她手中的毛衣针依旧穿梭如飞,陈喜梅早在数年前就练成了传说中的打毛衣绝技——“盲打”。
盖在身上的棉被、垫在身下的稻草、揣在怀里的盐水瓶同时传来阵阵暖意,赵雨壮闻到了淡淡的稻草的味道,闻到了淡淡的阳光的味道,感叹这一天过的还真是无比的平凡,感叹这一天过得还真是却无比的真实,上辈子自从工作后好像还没有过得如此充实的一天。
耳边传来三姐妹的咋呼声,一致要求赵远山讲故事,赵远山刚讲了鬼故事“寒妇乱人间”的开头一小段,就被赵霙嚷嚷着不要讲了,这个故事都被赵远山给说烂了。赵远山接着又开始讲“西游记”,好在“西游记”够长够多,赵远山也就给四人说过三次,每次都能引得四姐弟专心一致的安静听书,虽然在赵雨壮现在看来赵远山说故事的本事根本不咋地。
夜深人静,耳边除了江风呼啸的声音,就是赵远山如雷的鼾声。赵雨壮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考虑着如何尽快的让老赵家富裕起来。
前世卞癞子虽然家境不错,但真正成为高资镇屈指可数的富户还要在他承包高资港的码头以后。一九八六年,卞癞子和郭豆腐在工作期间不知因何发生口角继而打架导致一个乙炔瓶爆炸,两人双双被开除出厂。郭豆腐在木船社东边荒地上开起了一家小豆腐坊,从此老郭变成了郭豆腐。卞癞子则找上龙英子在海事局的弟弟帮忙承包了靠近木船社的分洪河口的两个码头,不过,传闻卞癞子私下找过陈喜梅帮忙牵线搭桥,因为高资港港务站的站长就是陈喜梅的二表弟朱财宝,为这件事龙英子跟卞癞子闹了个鸡犬不宁。
朱财宝是陈喜梅的姑姑陈带喜的二儿子,小名财宝子。说起来,陈守仁、陈守仁的妹妹陈带喜、陈守仁的四代堂兄弟陈守林,这三大家子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陈守仁和陈守林的爷爷是堂兄弟,算是还没有出五服的亲戚。陈喜梅刚生下来认过一个干妈——刘红桃,刘红桃后来嫁给了陈守林,这样陈守林就成了陈喜梅的干爸。陈守林和刘红桃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儿,后来陈带喜把唯一的女儿过继给了陈守林和刘红桃,跟着刘红桃姓刘,改名叫刘小桃。
卞癞子承包码头不过两年就成了响当当的万元户,一九八八年的万元户,可不是后世的那种白菜价的千万富翁,后世在一线城市,手上只要有两套房子或者一套别墅,立刻就能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只用了短短不到十年时间,卞癞子就把整个分洪河东西两岸所有的码头全部承包下来,还在分洪河口的长江边打了三个深水码头,就算万吨轮停靠都没问题。日进斗金的卞癞子传说坐拥数亿资产,成为整个丹徒县航运公司NO1的传奇和首富,很多人说他是因祸得福。
赵雨壮觉得有卞癞子这个成功的先例,他们老赵家去承包码头也不会有多大问题,至于日后卞癞子被木船社开除,两家成为竞争对手,那就以后的问题以后再说呗。不过想要承包码头,先期肯定要有一笔不小的投入,就现在老赵家这种穷得叮当响的,到哪里去弄快钱挣现金呢?
赵雨壮开动大脑,不停的挖掘着记忆中的大小事件,终于想起一九八四年木船社发生过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八月镇江自来水公司在高资镇马桥口兴建了一个自来水厂,并在木船社的西面也就是半岛滩涂的最顶端的荒地上建起了抽水站,为此木船社还拆除了西面围墙和部分厂房,让出了部分地皮。抽水站是自来水公司跟航运公司协商后开建的,航运公司同意抽水站建在木船社西面的空地上,来往人员和车辆也能随意通过木船社进出,但自来水公司必须赔偿木船社的损失并免费提供净化后的江水给木船社使用。
第二件大事是长江大汛期间有省政府、市政府和市水利局的领导前来视察江防,指示从木船河至镇江高资拆船厂这段长达七八公里的长江大堤要拓宽加固,数月后木船河边依着江堤大岸而自建的房屋全部推倒拆除。十一月入冬,镇江派出大批武警部队乘着长江枯水期前来修固江堤,由于高资地区盛产石料,所以加固江防的材料全部都是大石块,高资港和高资采石场的所有石料被一卷而空,就连廖春根小石粉厂里面用来生产石粉的存料都被高价买走了,害得廖春根停产歇业长达一个多月。
赵雨壮觉得可以在这两件大事件上做些文章,只要操作得当,绝对可以狠捞一笔。不过就算要做文章,还是需要点现钱,说来说去,老赵家现在最缺的就是:钱,钱,钱!
转念,赵雨壮突然想到小学同学姜胜的父母是靠着在高资港和马桥口走村串巷的卖熟菜发家的,他家一开始卖的熟菜很简单,只有盐水花生、盐水鸭和猪头肉,等有了资本才开始卖其他的熟菜,什么五香牛肉,什么鹅四件,什么烤鸭,什么红油童子鸡,等等。赵雨壮在上辈子什么样的熟菜没见过,他自己就会做一些熟菜,盐水鸭什么的太简单就不用说了,卤猪耳、酱牛肉、香辣口条、甚至还会拌夫妻肺片。
先卖熟菜,赚点小钱,这个可以有!
前世赵雨壮的小舅结婚后,因为小舅妈是农村户口没有工作,赵雨壮的外公外婆就出钱给她开了个小杂货店,生意虽然不是特别好,但赚点生活费没啥问题,因为当时整个马桥口就只有在长坡边上有一家小杂货店。他们老赵家完全可以先从高资镇上小批量的进几样常用的日杂用品,赚点差价。
卖日杂用品,加快赚点小钱,这个更可以有!
前世赵雨壮的小舅喜欢养鸽子,开始只养了六对,结果鸽子过【生养】鸽子,鸽子裹【裹挟其他】鸽子,最后成了马桥口养鸽子大户,多达五百只,每年光是提供给镇江菜市场和医院病属的鸽子、鸽子蛋就是一大笔收入(注2)。
养好鸽子,卖鸽子和鸽子蛋,加倍赚点小钱,这个狠可以有!
思考了大半夜,赵雨壮梳理了一遍思绪,给自己定下一套赚钱计划,或者说是给他老赵家制定了一套发财致富的计划,不过这些计划的实施都要等过了年才能进行,赵雨壮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唠叨着“一切等过了年再说吧”才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注1【吵死缸伤】:镇江方言,指吵架。有时可以分开来单独使用,直接使用“吵死”或者“缸伤”。有时可以颠倒过来使用,用作“缸伤吵死”。这些都是同一个意思。
注2:据说鸽子对刀伤有很大的功效,开过刀的病人喝鸽子汤容易养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