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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关大事记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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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喜梅并没有如先前说的那样先勾被窝,而是从大水缸里舀出清水到大油漆桶里面,然后提到水泥坪上,将大圆木盆里的床单被罩之类的物件一件一件的放在油漆桶里汰洗。
陈喜梅再彪悍泼辣终究是个女人,没有赵远山那样的臂力和腕力,所以拧床单和被里的时候需要赵雨虹和赵霞两姐妹的帮忙。陈喜梅先将床单被里捞出来,大概的拧掉一部分水,然后将床单被里的一头递到两姐妹的手里,让她们紧紧握牢,自己则握住另一头不停的旋转,最终将床单被里的水份逐渐拧干。如此汰洗三遍,才算是彻底汰洗干净,等到完成全部的汰洗工作,大水缸几乎见了底,需要赵远山重新去挑水灌满。
赵雨虹和赵霞在汰洗工作完成之后被陈喜梅指派去了老厂长赵雨广那里取旧报纸,木船社每年都订一份《新华日报》,是这个相对闭塞的小船厂不多的向外获取信息的来源之一,其他的两个途径一是全木船社唯一的一台14寸熊猫牌黑白电视,一是安装在厂长办公室里的手摇式电话。
在赵雨虹和赵霞走后,陈喜梅叫上赵霙将晒板上晒得干蓬蓬的稻草重新铺回床板上,然后从床底大木箱里取出干净的被面、被里、床单、枕套、枕巾和毛巾,开始勾被子和缝枕头。
勾被窝是件细致活,需要点技术和耐心。陈喜梅先用干抹布将晒板擦干净,随即展开被里将其平铺在晒板上,再从晾衣绳上取下棉花胎铺在被里上面,然后再展开被面铺在棉花胎上,最后将被里招上来折叠好四个角把边掖在被面下面。
做好准备工作后,陈喜梅从赵霙手里接过穿好白棉线的勾被针,先围着被面的边缘勾一圈,将被面、棉花胎和被里基本固定;随后勾被窝的四个角,将被里折叠成的四个角固定;然后将整条被子横勾三道,防止时间盖久了被窝散架;最后在被子的两端各缝上两条毛巾,被子两头是最容易脏的,这样可以减少冬天洗被子的次数。
赵雨虹和赵霞各抱着一摞报纸回来后,陈喜梅又打发她们去菜田拔香葱,打算用来明天做占肉时做辅料。赵雨壮看了一会陈喜梅勾被子,就觉得挺无聊的,起身跟陈喜梅报备,说是到木船河对岸的外婆家去玩。此时并没有盛行后世的那种全国性的拐卖儿童恶性事件,陈喜梅住在木船社八年也没听说过马桥口有儿童失踪,所以她也不担心赵雨壮会走丢,只是嘱咐他不要玩太长时间,务必在天黑前回家。
午后的冬日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如果木船社不是坐落在长江边且没有长江大堤挡着江风的话,此时躺在铺着狗皮毛垫子上的躺椅上晒着太阳一定很惬意。
厂区中央的空地上,铺着厚厚的油帆布,木船社中的女杂工手指上都套着针箍(注1)坐在上面给帆布缝上尼龙绳和铁质绳眼圈。由于油帆布是给驳船盖船舱用的,所以尼龙绳和绳眼圈是必不可少的配件。
五六个中年老妇女,一边劳作一边谈天说地,不时的爆发出阵阵笑声,其中一个中年女人看到赵雨壮往木船社的大门走,大声的喊道:“赵雨壮啊,大冬天的,你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啊?”
赵雨壮驻足停留,观察后发现自己虽然对这个中年女人有些印象,但实在想不起她的名字,同住在木船社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应答一声实在不礼貌,于是回喊了一句:“到外婆家去玩!”
出了木船社大门走向分洪河大堤的途中,赵雨壮看到了在田间拔香葱的两个姐姐,遥遥的打了声招呼:“大姐,二姐,我去外婆家去玩了”,后继续上路。
赵霞有些不放心,拿着没有处理根须还沾着泥土的香葱站起身冲赵雨壮走远的背影大声嘱咐一句:“小弟,别贪玩,早点回家!”
去外婆家玩只是赵雨壮外出的理由之一,他确实也想见见前世早已过世的外公外婆,但另外一个理由就是他想绕道去看看高宝,那个少年时傻傻的蠢蠢的高宝,那个成年后冷酷的无情的高宝。
高宝小时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奶奶不疼爸爸不亲妈妈不爱,有个比自己聪明伶俐的哥哥,各方面都比他强百倍,导致了他更加悲催的童年。高宝的奶奶是个地主家的小姐,封建意识浓重,偏偏高宝家就是这个地主家小姐在当家,几乎就是老佛爷一般的存在。老佛爷只喜欢长头大孙子,加之高宝蠢笨如牛,让老佛爷对小高宝更加厌恶,所以高宝从小就要帮着父母干各种家务活和农活。
高宝家离木船社不太远,就在分洪河大堤下面,以赵雨壮现在的身形步速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没有绕到院子的前门,赵雨壮下了分洪河大堤直接走到高宝家的后门,拍着门板扯着嗓子连叫数声:“高宝!出来!”
没一会,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小高宝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了一下,这才看到更加矮小的赵雨壮,双目透着疑惑的问道:“你是谁呀?找我什么事啊?”
高宝长的并不好看,此时虽然还是娃娃脸,但很容易从他的大众脸上分辨出好坏来,也就是这么一个长相普通性格孤僻的家伙,竟然让赵雨壮从小就依恋上了,成了心中永远拔不掉的一根刺。
赵雨壮不停的问自己:是要重续前缘吗?最终,赵雨壮给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不是!在日后漫长的十多年的无聊日子里,总要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高宝和小卞三无疑是两个最佳人选。
有些人注定成为瞬间过客,有些人注定成为永恒伴侣。前世,赵雨壮之与高宝、卞迎军是这样,而高宝、卞迎军之与赵雨壮同样也是这样,他们之间只是匆匆过客,等到赵雨壮走到人生尽头,所有的关系,所有的缘分,所有的爱恨情仇全部灰飞烟灭。
赵雨壮深思后,发觉他根本无意去刻意的同两人发展超出友情的关系,还不如一切看缘分,因为他再也不会如前世一般随意的付出感情,因为他已经拥有过刻骨铭心的爱何必还去再追求另一份。
赵雨壮愣愣的看着高宝好几秒,这才答道:“噢,我是赵霙的弟弟,我想跟你交朋友。”
高宝比赵雨壮大四岁,跟赵雨虹一样没有上过幼儿园,九岁才上小学,是他家那个老佛爷下的懿旨。就是因为没有上过幼儿园,性格又孤僻,导致高宝成绩特别差,现在留了一级,跟赵雨壮的三姐赵霙同班。等到赵雨壮上小学后,他又连续留了两级,最后跟赵雨壮成了同班同学,如此境况可想而知小高宝在家又能如何讨得了老佛爷的欢心父母的爱心。
高宝的双眼瞪得滚圆,惊疑不定的盯着赵雨壮阴晴变化的脸:“跟,跟,跟我做朋友?”
这家伙一紧张就容易口吃的毛病原来这么小就有了啊,赵雨壮心底涌起一阵笑意,蔓延到脸上,随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仅剩的两颗花生牛轧糖,塞到高宝的手里:“是啊!我就是要跟你做朋友!别忘了,我叫赵雨壮,下雨的雨,健壮的壮。”
赵雨壮说完后掉头就走,留下犹如大白天撞鬼的小高宝,傻愣愣的看着手里的牛轧糖:“健壮的壮,这字没学过,还不会写啊。”
卞癞子本名卞谷生,长得高大帅气一表人才不说,家境富裕是木船社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只是此人有点夯不辣险【做事不分轻重、浑癞】(注2),木船社众人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癞子”,卞癞子卞癞子的叫久了,小一辈的人几乎没人知道卞癞子的本名,就算赵雨壮同小卞三熟识几十年,也没去关心他父亲的真名,见到也只是喊一声“卞大大【伯伯】(注3)”。
卞癞子的老婆叫龙英,小名英子,木船社里的人都喜欢称呼她为“龙英子”。传闻卞癞子、龙英子和陈喜梅三人之间有一段纠缠不清的恩怨,年轻时卞癞子排除万难最终获得航运公司第一美女陈喜梅的芳心,而龙英子跟陈喜梅又是头碰头脚碰脚【表示关系极为亲密】(注4)的好姊妹,只是卞癞子和陈喜梅两人的结局却大跌航运公司所有人的眼镜:卞癞子在热恋期间突然跟陈喜梅的好姊妹龙英子成了亲,一年后陈喜梅却跟穷光蛋赵远山结了婚。
个中因由,恐怕只有置身事中的三人最为清楚,陈喜梅从来没有跟子女们说过自己的这段经历,虽然有些风言风语传入四姐弟的耳中,但赵雨壮也仅仅只是知道自己的母亲年轻时跟小卞三的父亲是一对恋人,跟小卞三的母亲是一对好佬交【好朋友、交情深厚】。
卞癞子和龙英子育有两男一女,老大卞迎刚,老二卞迎红,老幺卞迎军。老大老二遗传自龙英子多一点,相貌稍显普通,倒是老幺卞迎军遗传了卞癞子的外形特征,人称木船社的“小帅哥”。
卞家三兄妹吃完中饭后,就搬出小矮桌和小矮凳,一边晒着冬日暖阳,一边玩着扑克牌。此时流行于木船社孩童间的扑克牌游戏只有两种,一种是小猫钓鱼,一种是挣上游,卞家三兄妹玩的正是规则简单的小猫钓鱼。
小猫钓鱼是抽走三个丁勾【J牌】然后将扑克牌平均分配,逐次出牌摆成长队,当队中出现有自己出的相同的牌【不区分花色】,就可以收走连同两个相同牌之间的所有牌。整副牌里有一个大鱼钩,就是仅剩的那一张丁勾。当队列超过六张牌时,只要出的牌是丁勾就可以收走上面所有的牌,如果不足六张牌时,丁勾就跟废牌一样没有任何作用。当游戏中的一个人赢得了全部的牌,那这一局游戏就结束了。
挣上游也叫跑得快,要想尽一切办法出尽手中的牌,谁先把手中的牌出完,谁就获得胜利。挣上游固定为三人游戏,将一副牌中的大怪、小怪、三张2和一张A抽走,每人拿16张牌。出牌可以有炸弹、对子、顺子、三张、三带二、连队、连三等等。
木船河南岸的长江大堤上除了几户木船社的住家外,空坡地上都栽有高大的树木,估计是用来挡风用的。长江大堤两边的坡地不允许私自种菜,所以住在大堤上的几户人家也都在木船社东端的荒地上开垦了一些菜田。
小卞三坐在墙边,依着红砖墙正要出牌,就看到穿着破旧身形矮小的赵雨壮沿着长江大堤走近,于是戏谑的大声笑道:“哎哟喂,这不是大便王嘛!”
“大便王”三个字传入赵雨壮的耳朵,犹如黄钟大吕一般的响亮,震得赵雨壮头晕目眩,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地。赵雨壮痛恨自己连对厌恶的事情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的同时也痛恨小卞三哪壶不开提哪壶,权衡之下觉得自己这几年是没有必要跟小卞三搞好关系。
大便王这个恶名,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跟随了赵雨壮整整十二年,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噩梦,一个恐怖的噩梦,一个长期折磨般的恐怖的噩梦。
幼儿园里有两个女老师,一个姓王,长得高高瘦瘦,一个姓钱,长得矮矮胖胖。王老师个性阴冷凶狠,特别嫌贫爱富,对待私下给她送礼的富家小孩通常都关照有加,对待如赵雨壮这种穿着破旧平时捞不到油水的穷苦小孩通常也“关照有加”。赵雨壮刚入学才一个多月,在她手底下可没少吃苦头,鼻子靠墙罚站一个小时都是轻的,重则就是拧耳朵抽耳光打手心打屁股。
那时老师体罚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需要承担来自社会、学校和学生家长的谴责,更不会遭到媒体的攻奸和渲染。学生家长得知自己孩子遭到老师体罚,不但不会责怪老师,还会觉得老师教训的好,并当着孩子的面大声称赞。整个社会都弥漫着这样一种思想:只有老师体罚学生,才能体现老师对学生的关怀,否则就是这个老师对自己的学生不闻不问,任由其自甘堕落。
赵雨壮一开始还向父母告状,结果就连超级护短的陈喜梅都大声叫好后,赵雨壮也就熄了心思,让自己在幼儿园时小心谨慎,尽量不惹到喜欢下手狠重的王老师。
赵雨壮已经入幼儿园小班的第二个月的某天,当时正上着王老师的课,赵雨壮肚子疼的厉害,接着就想大便。王老师不准她的学生在上课的时候调皮、做小动作、发出声响,赵雨壮特别怕这个瘦巴猴的女老师,就想着等下了课去上厕所,结果就忍啊忍啊忍的,终于没能忍到下课,一大坨屎就这么拉在□□里面了。
王老师听到“噗”的声音,问谁在下面搞小动作。所有人都不承认,王老师就愤怒的一个一个检查,等查到赵雨壮身边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臭味,开口就问:“怎么这么臭?是不是大便拉身上了?”
赵雨壮狡辩道:“我没有!”
“没有?”王老师显然不相信赵雨壮的说辞,十月金秋的天气还是有点燥热,臭味很容易散发出来,她用手指戳着赵雨壮的脑袋喝道:“小屁孩子小小年纪就会撒谎,你家里人是怎么教你的!你给我把裤子给扒了,看看到底有没有把屎拉身上!”
赵雨壮死活不愿意,王老师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然后镐着【揪着】赵雨壮的衣领将其拖到幼儿园门口,一脚踢出铁门,把赵雨壮踢了个狗吃屎,嘴里还骂骂咧咧:“屎屁孩子,滚回家去,今个就不要来上学了!”
赵雨壮爬起身,腻了一屁股大便的独自一人走回到木船社的小木屋中,陈喜梅觉得奇怪,就问道:“小壮啊,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啊?”
赵雨壮瘪着嘴小声的回答:“大便拉身上了,老师将我赶了回来。”
陈喜梅一把揪过赵雨壮,举手打了两下,突然看到赵雨壮泪光闪动的双眼,就停下了手,后将赵雨壮脱了个精光,拖下木屋前的石头台阶,在木船河边上给他洗屁股。
陈喜梅一直没有出声,默默的给赵雨壮清洗,她觉得自己儿子闹了这么大个笑话,传到死老太婆和她两个女儿耳里,等见到陈喜梅后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样的难听话出来。
笠日,赵雨壮上课把屎拉□□里面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木船社和幼儿园,于是小伙伴们都不再称呼赵雨壮的名字,而是亲切的称之为“大便王”。就连赵雨壮的女同桌黄小花同学都不愿意跟赵雨壮手拉手的一起放学回家,直接说了句“你是大便王,我不能跟你一起拉手”,然后扭头就跑去拉姜盛的手,开开心心的和他走在放学的乡间小路上。
自此以后,赵雨壮幼儿园三年的上学放学的路上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说不出的孤独悲凉,好在他是个没心没肺的货,此种惨况竟然没能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什么阴影。
小卞三的嘲笑没有引起赵雨壮的一丝愤怒,他好歹两世为人说起来也有三十大几岁了,跟个没长毛的小屁孩子计较,简直自降身价。他看都没看小卞三一眼,就当没听见一般继续朝着陈守仁的屋子走去。
赵雨壮一直不明白小卞三在幼年时为什么要一直针对他欺负他,特别是在赵远山和陈喜梅夫妇返回船队上班留下没人照应四姐弟的日子里,伙同高宝一起以折磨他为乐。赵雨壮大二在小卞三家过暑假时,曾经当面质问过小卞三一次,小卞三既不躲闪也不回答,一把揪住赵雨壮的衣领拖到怀里,捧着赵雨壮的脸颊疯狂的亲吻,从额头到鼻子,从眼睛到耳朵,从嘴唇到下巴,嘴里还不停的喃呢着:“小乖,我爱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只爱你一个。”之后,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激情,操得赵雨壮几乎大小便失禁,赵雨壮就打定主意再也不会去向小卞三求证答案,免得小卞三再次发飙般的求爱来展现自己的爱意。可惜,最后两人分道扬镳,连求证和发飙的机会都没有了。
小卞三见赵雨壮竟然没有搭理自己,心中有点火光上涌,大喇叭似的更加肆意:“大便王生气了呀,都不理人了喔!”
赵雨壮忽然有点想笑,两个前世的冤家头一回见面,一个依旧是木如呆鸡,一个依旧是飞扬跋扈,他竟然有点期待接下来的小日子了。
注1【针箍】:缝补油帆布,需要钢针和粗线,女工手指上必须要套上针箍,一是防止手被扎破,二是用将针箍顶着钢针的屁股去缝补可以省力。
注2【夯不辣险】:镇江方言,指做事不分轻重,有些浑癞的样子。
注3【大大】:镇江方言,指伯伯,父亲的哥哥。镇江有的地区称呼父亲的兄弟为“爷儿”,例如“大爷儿”,“小爷儿”。
注4【头碰头,脚碰脚】:形容两人关系极为亲密,犹如同床共枕。镇江人有时形容男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称为“靠膀子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