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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年少初遇恩情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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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烟枫叶落。细雨蓼花时。那年秋天,细细的雨丝柔柔地洒在天地之间,山水都像是浸入了水墨画,影影绰绰,你侬我侬。漫山遍野的秋杜鹃开得热烈而灿烂,绿野之中浮动着一片片粉红色的云霞,如梦如幻。
月行在马车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美得不真实的画面,他都忘了今天自己要来长留做什么。马车在曲折的山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咯吱咯吱的声音若有似无,半是轻快半是愁绪。车行过后,只留下车轮在湿润的泥土上碾压出的两道痕迹。
红衣少女手持一柄银光闪闪的剑立于榕树之巅,骄傲地俯视着站在树下苦练基本功的师兄弟们,柏石亦在其中。他尽量避过她的视线,不去看她。可是空桐曦却看到,他的耳根悄悄地红了,不由地扬起嘴角,神色间颇有一丝得意。
从月行的角度远远望去,她就像是一个等待加冕的女王,永远也不会低下她高贵的头颅。这是必须有着高贵的气场和睥睨众生的胸怀才能彰显出来的气质。这样的一个女子,天生就具有王者的风范,是注定要母仪天下的人。他开始佩服自己的眼光。是的,自己的龙座,只有她才有资格坐上去。
可是,她微笑着看着柏石又是怎么一回事?月行心中略感不快,就又看到空桐曦轻轻一跃,落到柏石肩上。柏石正在蹲马步,显得十分吃力。红衣翻飞的她,涨红了脸强撑着的他,不管怎么看都和谐生动。月行慨叹,自己到底是来晚了一步,不过,也只是来晚了一步。
月行拜见过重阳子,说明自己的来意。重阳子略一沉吟,道了声“好罢”便走了出去。月行端坐在丹房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起身准备出去,无意间瞄到一个物事,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修道修到一定境界的人才会有的一种法器,叫做乾坤图,父皇当年丢了龙骨,就一直想找一幅乾坤图来探探龙骨的具体位置,无奈世人愚钝,万千道士竟无一人得道,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今日竟被自己遇到,实乃天意。他慢慢地走过去,将手掌轻轻地贴在了乾坤图上。
金光逐渐变强,乾坤图上一处忽明忽暗,月行大喜,龙骨应该就在此处。他欲再仔细看看,金光却突然消失,一切恢复到原样。他缓缓收回手,记住了那个地方。
重阳子不久前被墨华仙尊座前的仙使召去玉华山的九重天做一场法事,等他到那里时,仙使并不领他去拜见仙尊,只道“跟我来”便引他进了一间偏殿。路过正殿时他好奇地透过雕花窗户瞄了一眼,顿时被定在原地——墨华仙尊看起来十分憔悴,曾经那个玉树临风的尊神早已不见,玉座上那人双目赤红,发丝凌乱,瞪着空洞的双眼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怀里抱着一件淡绿色纱衣,脸上写满了痛楚与悔恨。面色苍白的他紧紧抿着嘴唇,英俊的面庞此刻又多了一分颓废,像是就要这样一直枯坐到时间的尽头。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景象,他心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所幸领路的仙使并没让他疑惑太久,进入偏殿以后就向他道明了原委。
他问:“仙尊怎么了?”
仙使说:“神魔大战,始祖女神以身殉天魔,与天魔一起魂飞魄散后,仙尊就变成这样了。”
他说;“始祖女神是?”
仙使说:“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成仙的?”
他说:“哦,原来如此。”虽是这么说,他的确没想起来是始祖女神是哪一位。正待细想就被仙使拖去正殿前的阵仗前打坐了,唉...这个问题以后再想吧。
之后便是漫长的法会,仙尊在殿内,各路神仙在殿外,一起念起了招魂咒,不知念了多少天,他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就发现多日不见的墨华仙尊就站在自己的床前。
“你醒了。”仙尊的声音喑哑苦涩。
“这几天辛苦你了。”
他连忙说:“哪里哪里,应该的。”
墨华深沉地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她终是弃我而去。我总以为,来日方长,却没有想到,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她一直在骗我。是我的自大毁了她。”
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道:“仙尊真是情深意重,恳亲仙尊节哀顺变。”
“她想要用死来让我永远记得她,她赢了,我再也没有办法忘记她。”
“那么仙尊想要?”
“我只要她回来。用尽一切办法我也要她回来。”
墨华摆摆手,“你回去吧,不久后你替我去护她渡劫,也好还你欠她的人情。”他还没想清楚就被送了回来,心里直叹法术高的人伤不起啊,想人什么时候走就能什么时候送走。话说,我什么时候欠女神人情了?想想就头疼。
都说神仙无忧无虑,却不知,神仙也有求而不得,神仙也有爱而别离。九重天上这一趟让重阳子于此道又是一悟,原来这就叫宿命。世人皆说,人生在世,唯命运二字。运可改,命却不能。十丈红尘滚滚,宿命最是磨人,于人于神皆是毒药,若是深陷,就只有生生世世纠缠不休了。
这边重阳子长吁短叹,那边月行已带上柏石将要下山去。空桐曦照例相送。三个人坐在车里都不说话,很快就到了山下。空桐曦起身欲下车,却被月行一把抓住了手,她转头怒视他,他又轻轻松开,笑道:“莫忘了,我们的约定。”柏石的身体陡然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空桐曦快步下车,把门帘摔得刷刷作响。
月行心情大好,他撩开窗帘,对着不远处的空桐曦比了个嘴型,“等你。”成功地看见她的怒火又达到新高后,满意地放下了帘子,吩咐车夫启程。
“柏石。”月行唤他。
“王爷请讲。”他不卑不亢。
“你与我,用得着这么客气吗?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叫我月行吧。”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定定地看向对面的人。“是......月行。”
“这几年,你辛苦了。”他拍了拍柏石的手背,接着说道:“我在宫里无时不刻不在思念着你。你知道的,我和月倚势如水火。没有你在身边,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坐上那个位子。”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压抑,他用忧伤的眼睛望着柏石。柏石沉默了。
月行继续说道,“从你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我就把你当做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你给了我崭新的生命,请你也要帮我保住它。柏石,月倚要杀我。”
“怎么会?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柏石不解。
月行冷笑,“至高无上的权利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
柏石没有再问,也不能再问。自打记事起他就与月行同吃同住,义父也很疼爱他,给他的吃穿用度皆是皇子的规格。他无条件地信任他们,就像现在,他亦信他。
“那么......需要我做什么呢?”柏石斟酌开口。
月行浅笑,“很简单,一个人,一样东西而已。”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满足。这个柏石,从来都是他的,现在是,以后更是。
马车继续前行,两人闭上眼睛假寐,难言的默契在空气中传递,回去之后,且看一切颠覆。
不知怎么回事,月倚在坐上太子之位后,变得越来越暴戾,动辄处死东宫里的宫人。皇帝听闻消息后多次训斥他,他却只当做没听见,依旧我行我素。奇怪的是,太子的面色也一天比一天差,愈来愈嗜睡,后来终于到了缠绵病榻的地步。
皇帝怜惜他身子差,不打算再追究他胡乱杀人的过错。太子党也在此时及时进言,说太子之前行为乖张实在是因为身体难受克制不住,属不得已而为之,一时间太子的支持者纷纷上书,请求皇帝大赦天下为太子祈福。本来是好事,但这帮没有脑子的人搞过了头,硬是把好事变成了坏事。
上书的人越来越多,皇帝开始生气了。
古往今来,在位者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早早地被人从那个位子上挤下来,就算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他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政治危机,以前他还没有发现朝中竟有这么多太子的人。他虽不想就此废掉太子,却也没有同意他们的要求。最后,皇帝以铺张浪费为由,对上书之人皆罚俸半年以示惩戒。太子党严重受挫,从此再也不敢随便发言。
月行始终置身事外,仿佛这场朝堂上的动荡与他毫无关系。皇帝气急之时也曾翻出月行以前做过的错事来将他骂上一骂,他只低头示弱,从不争辩一分一毫。
上好的补品一堆一堆地送往东宫,月行每天都要去看望一次月倚,皇帝见他对弟弟如此关爱十分欣慰,也对他放松了警惕,态度渐渐温和起来,还特许月行身边的柏石住在东宫服侍太子。
说来也怪,柏石去东宫住了小半月,太子的病就好了。宫人皆言这柏石乃有福之人,他把自己的福气一带到东宫,太子就痊愈了。
那清俊少年面对众人的夸赞依旧沉默寡言,他一直在静静地等待着时机。他不相信自己的前十年只是一张白纸,十年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自己怎么会对过去的记忆一片空白。义父迟早会给他一个答案,但那个答案到底有几分是真,却不由自己来决定。他的父母,他的亲人,他们的下落都要靠自己来找寻。
他只不过在太子平时用的熏香里多加了一味香料,就利落地完成了月行原先交给他的任务,而此次来东宫的任务就是换掉那批熏香。他觉得奇怪,悄悄藏了一些熏香在袖子里,私底下找来一个懂香的小太监研究,竟是一种有迷幻作用的毒物。这种毒物初期只耗损人的元气,停用后的最初几天会表现为大病初愈的症状,但要不了多久后期反应就会接踵而至,中毒之人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最后会直接疯掉。柏石心里隐隐地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月倚可能已经掉进了陷阱里。
果不其然,太子病好后没有消停几天,又迷上了巫蛊,召来几十个巫师整天在宫里唱唱跳跳,皇帝知道以后震怒,把那些巫师全都抓进了天牢,太子首次被禁足。
太子的地位变得岌岌可危,太子党鸦雀无声,如履薄冰。在这个时候,月行却上书劝解皇帝,希望父皇念月倚年幼,再给他一次机会。皇帝狠狠地训斥了月行,说他做事没有原则,一味偏袒,也禁了他的足。一时间,朝中上上下下惶恐万分,生怕一个不慎就惹祸上身。
朝中风云变幻,长留山里亦不平静。空桐氏族人派人传话,星矢阵里频频出现异动,族人不断遭到暗杀,各大长老希望族主早日回归莫邪林主持族内事务。重阳子百般挽留,终抵不过空桐曦肩头担负的与生俱来的保护族人的责任,还是放她去了。却不想,这次的分离,竟是永别。
重阳子一直把空桐曦当做自家女儿来看待。在他从上一任族主夫人那里接过空桐曦的一刻起,她就实实在在地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修道几百年来,他清心寡欲,是这个婴孩给他的生命中注入了一抹亮色。他抚养她长大,尽心教导她,让她知书达理,让她心怀感恩。他的漫漫仙途一直都有她的陪伴,她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她亦喜欢为他洗衣,为他做饭。他本是仙身,不需要吃饭,但他就是能在她做的饭里吃出家的味道并甘之如饴。她很少笑,生来就是孤儿的她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一份敏感。他了解她,所以包容她的一切。她爱他,感激不尽。
曾经那个襁褓里的粉红色的小人儿,已经逐渐长成眉清目秀的少女。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有在对着他的时候才会巧笑嫣然,尽情嬉闹。在她冷漠的外表下,是一颗善良脆弱的心。她能给的爱纯洁的像水晶,掺不得半点杂质,而这一切惟有他才能够懂得。他是慈父,见证了她的泪与笑,见证了最美丽的一个生命的成长。
她,终是走了。
重阳子仙龄三百二十四岁,加上在人世的七十年,如今已三百九十四岁。他虽是长留山第一仙者,但对于顾墨华来说却是个十足的小神仙。回忆这东西就像洪水,一旦拉开闸就再也控制不住。他想起来,在人世时自己一心修道,连母亲去世都没有回家一趟。他还记得自己从小就很笨,就连修道也是几十年不得法,同行的道友都讥笑他这辈子怕是没有仙缘了。他不服气,更加拼命钻研但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浑浑噩噩几十年,如果不是遇到那人,可能他就只能带着自己的飞升梦入土了。
他终于想了起来,虽然有些晚。
那是他刚刚过完六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他照例在道房里打坐,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今天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敢不相信的梦。
那里仿佛是九天之上,仙气缭绕,云雾蒸腾。池水里两尾锦鲤欢快地嬉戏着,池边一位青衣仙者正在一个人下棋。
“喂,你出来罢,上一颗子,我允你悔棋便是。”仙者无奈地对着池水自言自语。重阳子躲在玉砌的围栏之后看了一会儿,池水半丝动静也没有,他觉得十分奇怪。
青衣仙者叹了口气,“你没事就钻到水里去逗锦鲤也不是个事,别把人家教坏了,变成跟你一样的女流氓。”水声略停,但很快又响了起来。
青衣仙者揉了揉鬓角,“好罢,这局就算你赢,总可以了吧。”重阳子正纳闷,池子里水声响起,从池子里竟站起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他远远看去,不由惊呆。这女子美得令人窒息,一双似水含情目顾盼生姿,小巧玲珑的鼻子轻轻皱起,像在生着气,樱桃小口微张,一颦一笑间就能牵动所有人的情思。
如果说美人是明珠,那这个女子绝对是一颗千年难求的绝世宝珠。
“靠,你也忒小气,我等这么久你才说句软话,闷死我了。”美女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一边抱怨。重阳子一个没忍住,径直从栏杆的台阶上跌了下来。这女子,真是豪放!
美女注意到了他,“咦?阿华,这是个什么东西?”
重阳子嘴角抽了抽,咱是人,不是仙子你说的东西吧?
青衣仙者转过头来,目光深沉,他心里陡然一紧,但接下来的话让他很快放松了下来。
他说:“他么,可能是长留山派来要饭的。不过,走错了路。”
重阳子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好样的,自己成了要饭的了。这一男一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真是一对奇葩。
“哦,要饭的。也怪可怜的。怎么长留山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也没个主心骨管管,几个小神仙经常来蹭吃蹭喝,还有没有原则啦?真是的......喏,给你颗丹,那你走吧。”美女一只葱白小手果真递过来一颗丹药,“你这慷慨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他正踌躇着要不要接,青衣仙者发话:“既然你能来这里,也是有缘。她给你的丹药,你权且收下,吃不吃在你。”重阳子刚接过丹药就感觉头晕目眩,伸手欲扶住旁边的栏杆,一使劲,就醒了过来。他抚着胸口大口喘气,突然发现自己汗涔涔的手里紧紧攥着一颗丹。原来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他在向熟人一一告别之后还是服下了那颗丹。一阵七色彩光闪过,他的身体慢慢悬空,上升到了一处仙云飘飘的空地上。梦里的那位青衣仙者手持一柄折扇,在手上轻轻敲着,扇尾缀着一个小玉佩,可爱的紧。
“恭喜你,晋升为仙。从今日起,你当恪守原则,造福众生。赐封仙号重阳子,暂居长留仙山,三百年后你可自行决定去处。”他的手掌上出现一枚玉质的手环,青衣仙者飘然而去。“对了,我叫顾墨华。你去长留带个话,我和始祖女神明日搬家,若要找我们,得再往上走一重天。”仙者的声音犹在耳际,重阳子戴上手环,仿佛做了一场很久的梦。
以前他曾对庄周梦蝶的典故很有兴趣,跟着一位老学究探讨了不下十回,每每败兴而归。沧海桑田,不过如此,梦境与现实,又何必分得太清。或许,当凡人的那几十年才真的是梦,如今从梦里醒来罢了。
自己成仙,竟是因为一名女子,唉...天意难测。
当神仙太久,自己竟忘了这个神仙是怎么捡来的。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几百年。原来,给自己丹药的那个女子并不是自己当初想当然认为的小仙娥,而是始祖女神,魂飞魄散的也是她。两尾锦鲤仿佛还在眼前戏水,女子咯咯的笑声犹在耳际,宝珠蒙尘,暗月无光,胸口像是被什么撕扯着,疼得厉害。那样的一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竟然就这样为了芸芸众生死于天魔之乱。这叫人情何以堪?
我的心突然空虚得厉害,我的确欠了她一个大人情,我想还,不知可还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