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二、缘自天命，情始无终 ...
-
痛，钻心的痛。再一次从梦中痛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连九天之上的寒冰蚕丝云被都被我的汗水浸得湿透。凝神用术法压住疼痛后，我却是再也睡不着了。茫然中我回顾四周，时辰还早，一片月色如水，万籁俱静的样子。
披衣坐起，我还是觉得难受，索性推开被子起床出门。这玉华殿地处玉华山第九重天，寻常仙者一般并不会来打搅我和顾墨华。倒不是说他们有多知情知趣，只是这里汇集了不知多少千万年的寒气，稍有不慎就足以伤到他们的本元。我本性属水，这寒气于我却是疗养圣品，所以，我就在这看起来没有人，实际上也确实没人的玉华殿附近走走停停，品味青春年华。当然，我也顺手捏了个诀，以防顾墨华发觉我半夜不睡觉瞎逛，到时候又会是一堆麻烦。
说来也怪，我并不需要顾忌顾墨华的想法，却总是不自觉地就选择了顺着他的心意来。万物相生相克，唔，倒有几分道理。想到这里，我突然忆起，我下去历劫之时，貌似还认了个长须飘飘的小辈做师傅，这老头貌似还教了我不少东西。只是，那老头是谁来着，我费心一想，还真是想不起来。
去问顾墨华？这个念头一冒出就被我立刻扼杀在了萌芽阶段，问谁都不能问他。上次就是顺嘴问了他句我到底忘了些什么，他就用一种晦涩难明的眼光盯着我看了好久，之后一言不发走掉了。我觉得他是在跟我怄气，因为之后的四五天他都没有跟我说过话，更别提为我答疑解惑了。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一感叹吧，就到了白天。我惊诧时间之快，眼看顾墨华就要醒了，只好慢吞吞踱回寝殿躺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哦。我想起来了，刚才回来的急，忘了去趟茅厕，唉.......最近叹气略多啊。
我没有告诉顾墨华，其实我是没有心的。愁己毁了我元神，三魂六魄独独差一魄。魂魄不全的人总会少点什么，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我俩没有想到，这缺的一魄，原来，竟是一颗心。
每每从心的位置传来剧痛，我都会想起那个匍匐在地上的，绝望的愁己。孽缘，都是孽缘，我与愁己，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只可惜，他至死不悟。
偷心为上，偷心为下。愁己再无生机，我亦无心，我们牵绊这么多年，最后竟是这个下场。
平心而论，仙魔两族实力悬殊，魔族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天魔愁己，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很欣赏这个出淤泥而不染，没有在一堆无用废物的魔族中成长为一个大废物的魔尊。这需要多么顽强的忍耐力才能做到，实在让我和顾墨华叹为观止。
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约莫有半个时辰后，我隐隐觉得窗外有什么在凝神注视着我。这清冷孤绝的九重天除了我们两人再无其他，猜也猜得出是谁。只是，作弄他的心思再也没能提起来，我轻轻叹口气，起身打开门柔声唤道：“阿华。”
来人并不意外，轻撩衣裾进来，就着屋中的竹凳坐下，一整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般熟练，我晃晃脑袋，莫名地就有些感动。活了这么多年，神仙做过，孤魂野鬼亦做过，唯有这一人，一直站在原地，从未离开过。我的尘脉已断，看样子也不像是顾墨华下的手，那就只能是自己了。只是，我现在又到底在纠结些什么？
我的心里有些烦闷，我俩都没说话，气氛略微诡异。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在桌子腿上，我抠我抠我抠抠抠......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抠了，我看着心烦。”我听言一愣，手上却不停，嘟囔道：“唉......我一紧张就爱抠个什么东西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性嘛哈哈天性......”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脸色突然就沉了下来。
“你和我说话，你很紧张？”我看他很不高兴的样子，忙在心里叫苦不迭，我的大神啊，我那么多东西都没搞清楚就归位了，怎么可能不紧张嘛？虽然如此，我嘴上还是回应他：“哪里哪里，你多虑了，啊哈哈哈，来喝茶喝茶。”
他的眉头拧的更紧了，“阿碧，自你回来，我们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就是怕你情绪不稳定再出个什么岔子。如今你回来已经小半个月了，怎地还是这般心神不宁？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仿佛要剖开我的心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默默地收回抠个不停的手放在膝盖上，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不曾有瞒。阿华，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好好谈谈。”
我们对视很久，他终于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我太了解他了，他在感情上向来怯懦，当我把问题抛给他时，就该他退缩了。果不其然，他淡淡开口道：“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我们来日方长。”说毕便起身走了出去，留给我一个风姿卓绝的背影。我掩口轻笑，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我还记得天父未羽化之时，常在我面前浇灌他的私语花，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植物，能捕捉人的想法并大声说出来。我曾开玩笑说，应把这世上所有胆小懦弱之辈统统抓来，让私语花替他们说出心中想法，总要让他们看看，自己到底还不如这花勇敢。这样想着，我指间迅速拈出一朵花来，轻轻一抛，花朵盈盈飞走，我的心情总算好了很多。你不说，我不说，那就让这私语花来帮你。
高傲如我，直爽如我，亦有如此为难之时。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空气说话，突然竟想起，原来此处并不是只有我们二人，还有一尾锦鲤，沉睡在我那些绮丽的梦境里。
那尾锦鲤，是我在顾墨华出现之前唯一的玩伴，因傍芳芷而生，我唤它芷生。芷生性灵，千百年来居于寒池，又得我每日教化，算是玉华山上顶顶厉害的精灵了。昔日愁己常来九重天寻我，为避他我亦化作一尾锦鲤，与芷生一道嬉戏与莲花丛中，愁己分不清我俩，只好蹲在池边自言自语。再后来，愁己被我打成重伤，池边的人换成了顾墨华，嬉笑仍旧，芷生伴我良多。
这么想着，我眯着眼睛，让神识飘出躯体，来到了顾墨华房里的仙池边，寻找被我遗忘在角落里这么久的芷生。
“芷生........芷生........”我在心里呼唤了千百回，迎接我的却只是空无一物的池水，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芷生，可能已经不在了。”“不！”我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袅袅仙气从湖面上升起，寒冷又寂寥，我亲爱的芷生，顽皮的芷生，它去哪里了呢？
日子如昴日星君匆匆而过的太阳车轮，轰隆隆碾压而过。我再一次见到芷生之时，已是六年之后。
那天，我正欲走进顾墨华房间，却见他正与一名蓝衣男子认真交谈，从门外只能看到那男子的背影。两株高大的美人蕉挡住了我的视线，人影与树影重叠在一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令我脚步一顿。他们很快就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不由自主地同时噤声。
我拨开帘子，踱步而入。那蓝衣人回头望我，竟是令我瞬间如坠冰窖。那眉，那眼，像是梦里见了无数次。那是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感觉，他亦怔愣在原地，满目震惊与不可思议。我们对视良久，我对他缓缓伸出手，“原来是你。”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蹙眉看向顾墨华，纳闷道：“她竟认识我？”
“不认识。她不认识你，只不过看你面善，似曾相识罢了。”顾墨华把我拉向他怀里，语气不善道。
我挣开，仔细围着蓝衣人转了一圈，诚恳道：“嗯，的确不认识。”不认识才怪，你们都当我是傻的么。我心里暗自腹诽，面上却不露分毫，看来要查明真相还得我自己出马啊。
我推说有事就先走了。实际上我去了顾墨华的书房。他是天上的尊神，掌千万年沧海桑田变幻史籍，若要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这些记载无疑是一条捷径。只是顾墨华心思深沉，若打定主意瞒我，只怕这史册早就藏起来了吧，不知却藏在何处？
我凝神细思，若我是他，我会将其放在何处。床头，不不不，这太容易被想到，我仔仔细细翻看了书房各处角落，亦没有任何机关，这番试探看来又要无功而返，我懊恼万分，一屁股坐在书桌旁的太师椅上生闷气，一边视线偶然扫到桌面上一个砚台，竟是一个抱着鲤鱼的胖娃娃侧躺的模样。我觉得这个造型甚是喜人，难免有些喜爱，便随手拿起来打算细看，谁知这砚台底下居然是一个凹进去的小方块。我试着按了一下那个小方块，轰隆隆一声巨响，平底上居然豁出一个正方形的洞口出来。
洞里黑漆漆的，不时有阴冷的气息渗出来，冰凉入骨，在这炎热的午后居然让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喂”我朝里面喊了一声，许久未听见回声，那黑洞像是一只深不可测的怪兽，吞掉了一切试图进入它血盆大口的东西。
进还是不进，秘密或许就藏在这里，今日不进去瞧一瞧，下一次就不一定能猜到顾墨华把史籍藏到哪里了。我咬咬牙，进！大不了被打回原形，咱再重新修炼便是。这么给自己壮着胆，我一步步走下冰冷阴森的台阶，把自己填进了黑暗之中。
这个过道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墙上每隔十米就嵌着一颗夜明珠，光线虽然很弱，但也基本能看清过道里的情况，两侧石壁上皆是色泽鲜艳的壁绘，有蛇，蜈蚣，蝎子，还有许多人身蛇尾的人聚在很多小火堆旁，似在庆祝着些什么，又像是某种宗教仪式，这些围在火堆旁的人就是祭品。这些画画的非常精美，连人物的神态动作都如同真的发生着一样，癫狂、炙热的向往和迷醉，浓烈、悲哀得令人窒息。
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终于，当壁画的背景颜色几乎变为血红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堵灰色的，厚厚的墙，墙的上方嵌着一颗巨大的、流光溢彩的东珠，我缓缓将手放上去，东珠竟然转动了，霎时间芳华四射，墙体缓缓移动，挪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泥土的腥味和鲜血的铁锈味扑面而来，我以广袖掩鼻快速闪入，一个被九根手臂粗的铁链锁住全身各大命门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那是被怎样折磨的一个人啊，周身的白衫被血染透，墨色长发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鬓角，秀美的脸苍白如纸，紧闭的眼睛因为有人闯入而睁开，视线如一道寒光扫过来，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愁己？”
“阿碧。”
不是问句。他突然笑了，精致的五官生动如此，仿佛映尽世间繁华。
“我要的东西在哪里？”我扭开头不去看他。
“嗬......如果我告诉你，你会放了我么？”
我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道：“不会”。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双肩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带动铁链大幅摆动。他笑了有一会儿，像是牵引到伤口，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终于不再笑了。
我叹口气，摇头道：“你又是何苦，这样，你告诉我真相，我就放了你。从此咱们两清。”
他看着我，似在考虑我话的真假，许久之后徐徐发声：“善男子！譬如一灯，入于暗室；白千年暗，悉能破尽。菩提摩诃菩萨提心灯，亦复如是；入于众生心室，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烦恼业，种种暗障，悉能除尽。”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父神授我为灯，与你相克，如此你可明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唯有囚我于此，才能镇住万千生劫，不让众生愁苦将你湮灭。若放了我，烦恼尽灭，你亦将消失，阿碧，你放，还是不放？”
那双眼睛漆黑明澈，只在转眼间便有戾气化作利刃向我堪堪刺来，我避之不及，绝望中只来得及念下一句清心咒护住魂魄，然而，意料之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出现，一道青色身影在我面前倒下，那是顾墨华，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身体便化为点点星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愁己见自己的奋力一击不成，怒气暴涨，双目赤红着想要挣断铁链向我杀来，我尚来不及悲痛，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全力迎敌。那九歌阵是个厉害的法阵，有它牵制愁己，我打得并不是很吃力。
在避闪中，我祭出了大杀器“离魂”给了愁己致命一击，只听见凄厉的一声鬼啸，愁己化为血雾遍洒一地，九歌阵破，地动山摇，我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再次醒来，已是百年之后，此地化作一片桃林，与世隔绝。中原战乱不断，有人发现这里以后带来族人繁衍生息，不知朝代更替世事变迁竟也悠闲着过了好几百年，一天有一外人闯入，回去之后竟传出了桃花源的传奇故事，此后被无数人引为经典。我作为此地唯一的神，灯神，护着此地风调雨顺，百姓福寿安康。
一日正是祭祀大典，我在神像前的灯盏里昏昏欲睡，忽然一只修长白净的手轻轻将我端起，我揉揉眼睛正要看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扰神清梦，这一看竟是隔了千山万水，那熟悉的眉眼，温和的气息，日日出现在我梦里的身影与眼前人重叠，好听的嗓音响起：“这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缘自天命，情始无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