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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当时明月夜,犹照梦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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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当值的时候我都会神游天外,常生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愈来愈深沉,多数时候我们都在静默相对,他会故意打翻茶盏然后让我去换,顺便叮咛一句:“小心。”我只微微颔首,换上新的杯子,谦恭地立于座下。他的眉头越来越紧,我只当没有看见。是的,我的心丢了,我得把它找回来,它在不在眼前的这个人那里,我自己亦不甚分明。
我又在发呆,常生终于不再置之不理,搁下毛笔走过来拥我入怀,熟悉的香味丝丝入鼻,我的神经不由得放松下来。在伸手圈住他的那一刻我顿悟,爱,不就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怀抱么?千山万水,斗转星移。原来,我还爱他。
他轻轻吻干我脸上的泪水,这是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他的动作非常轻柔,我看着他俊美非凡的容颜,一个把持不住就主动吻了上去,他一愣,随即开始温柔地回应我。
我第一次吻一个人吻得如此专注,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来亏欠下的全都补回来。他揽着我,不断加深这个吻,我俩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我轻轻推开他,对着一脸不解和失望的他斟酌道:“这里总归不太好,不如我们到屋里去?”说完我就后悔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常生没有回应我,他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对我的渴望。猿臂一伸,我被他拦腰抱起,我俩迅速地来到了内殿。这份明白来得太迟,此刻除了把自己交给他我什么都不想做。我踮起脚尖准确地找到了那如樱花花瓣般漂亮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上去。他俯身回抱我,两个人就这么亲吻相拥着滚入高高耸起的云被,一室旖旎。
情到酣处,仿佛有人在叹息。我紧紧搂着常生,将一切抛于耳后。这是从未有过的愉悦感受,经历了最初的疼痛,紧接着而来的就是要淹没一切的快感。我不知道自己动情的样子有多美,只看到常生都快要看我看痴了。
他的双眸灿若星辰,就像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怎么样都是已经渗入到了灵魂里的快乐。我做的这几十年来最为自豪的决定,就是把自己交给了他。看着他快乐,我的心也雀跃成了一片汪洋,我觉得我就要融化在这片温暖的海里了。
原来爱情,就是这种莽撞的不顾一切的小幸福。尘世十丈软红,抵不过那人倾城一笑。师父,我已开悟,只是,我已经不能离开。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告诉他,每天能从亲吻中醒来,就是最大的幸福。我和常生就像紧紧扭在哪里一起的两股绳,谁也离不开谁。对于他,我一无所求,惟愿这份爱能够弥补我迟来的歉疚。他也曾委婉地询问过我,为什么不要一个名分,我笑着反问他:“难道我今生只陪你一人不好么?”他莞尔,从此不问此事。
人生苦短,于常生尤是如此。我没有告诉他我不老的秘密,只想着哪怕多陪他一天也是我赚来的福分。仙者生来就寂寥本是常理,看着爱人在怀里老去、离开,到底是恩赐还是惩罚,恐怕连我们仙者自己都说不清。
每一次被现实伤透,都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慢慢痊愈。每一次忘记的,都是岁月里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我从没有,如此绝望而热烈地、甜蜜又苦涩地,爱过一个人。
他笑,我欢喜,他哭,我心碎。从一开始的相遇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分离。花园里的鸢尾花开了,紫色连成一片,梦幻美丽,就像一柄紫色的剑,斩断曾经与现在的联系。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
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我觏之子,乘其四骆。乘其四骆,六辔沃若。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
裳裳者华,安得与君长相守,共白头?
孙灵灵早已看出端倪,却奇迹般地保持了沉默。日子分分秒秒从指缝中溜走,顾墨华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就像早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仿佛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我的小指隐隐牵动,心情突然烦躁不安。“叮咚......”什么东西滚落在地,声音清脆悦耳。我循声走过去,竟是一枚碧玉指环。俯身拾起,冰凉的感觉瞬间抚慰了我的神经,一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莫名弥散。我轻轻地将手指伸入指环,不大不小正合适。收回手放在胸口,毫无一丝预兆地,我的眼角滴下泪来,我抬手拭泪,不由得苦笑,这又是为何?
孙灵灵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阴暗凄厉,连我这种一贯神经大条的人都看出了她的怨恨。几乎所有太监宫女都很同情我作为常生的近身女官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只是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长留仙子阿碧眼里从来都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至于别人,都是点缀而已,何须烦恼。
直到,媛女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那个和我有着惊人相似面孔的女子,自从她出现在我和常生的世界里,就夺走了一切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不是没有感觉出常生的疏离,也不是没有感觉出孙灵灵满脸的洋洋得意,我固执地守候着自己信以为真的爱情。我以为,时间是最好的魔法师,会还原事物最真实的样子,等到那一天,所有谜团都会解开。这个贸然闯入的第三者,总会自己狼狈离开。然而现实告诉我我想错了,时间是最糟糕的魔法师,他什么都没有还原,只让事情变得越来越迷乱。
那天,常生抱着满身是血的媛女跪在我面前,对我说:“求你放过媛女,放过我们的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常生的脸上写满隐忍的愤怒与哀痛,“灵灵告诉我,只有你才会血咒之术。但是,锦曦,我待你不薄,过去的一切,就算作我负了你,你若要报复,冲我来就是,何苦为难媛女?”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血迹蔓延开来,我的大脑一片发昏。
来不及说什么,常生呜咽道:“求求你,救救她。是我认错了人,才负了你,又负了她。锦曦,媛女她其实是空桐碧,是我弄丢了的爱人。你若放过她,空桐氏定会对你感恩戴德。”
“呵呵......她是阿碧?”我反问他,他一愣。“是不是,你为他做过饭,带她赏过灯?”他瞪大双眼,满是不可置信。“你怎么......?”
我瞥了一眼面色苍白倒在常生怀里的媛女,此刻,我竟一点也不恨她,缓缓开口道:“就算是她杀了你的父亲,你也不怨她?”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谁告诉你这些的,灵灵么?”他有些激动,脸色发红。我撇过头不去看他,闭着眼睛问出我忍了许久一直没有问的问题:“你,可怨她?”
“她是我最爱的女人,我怎会怨她?父亲做了对不起空桐氏的事情,只不过还了自己欠下的债而已。但是,锦曦你,到底愿不愿意救她?”
我睁开眼睛微笑望他,“当然,对于你,我向来有求必应。”我俯身,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他别扭地将头偏到一边,但终是没有避开。突然间我很想放声大笑,原来我们竟会是这个结局。
顾墨华曾警告过我,他替我寻得那味仙草名曰护魂草,服用后一年内不能施法,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如今,常生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讽刺我莽撞送出的真心。
我举起双手,取出我的仙元,那颗淡绿色的珠子发出淡淡的光亮。我用手了捏碎那个承载着我生命的珠子,送进那双眼紧闭的女子胸口之中。果然,魂魄不稳,形神易散,弥留之际我只来得及对常生说道:“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其实我也叫做阿碧。”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今生愿与你再也不见,世世不见。爱情果然苦多于甜,人间戏文诚不我欺,不知这一次,我又能去往何处?
他的脸上写满惊痛,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扑过来想要抱住我慢慢消散的躯体。我看着被他抛在一边的媛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今,你又要负她了么?常生,你我又是何苦?
奇怪的是,我的意识并没有随着我的元神消失,我能看到自己逐渐上升,来到一处金光闪闪的地方。两列仙子躬身齐道:“恭喜上神历劫归来。”
大梦初醒,原来一切都是梦一场。心伤的感觉犹在,我却早已不是刚才那人。从今日起,我将永不再记起,曾经有一个少年,念我,爱我,弃我。我眼里,只有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他等我一生,我不能负他。
顾墨华就在队列的后面,我缓缓向他伸出手:“阿华,我回来了。”
柳絮妆成满庭花,吹满头,吹满头,春意楚楚生。
日高云淡不知愁,漫天游,漫天游,前尘默默休。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空桐碧,只有始祖女尊神阿碧一人而已。
记忆涌来,挡也挡不住。百年前,天魔愁己作乱,天庭人人自危,顾墨华为守护玉华山,孤身一人来到九曲盘龙潭寻愁己作战。
彼时我正背对着观尘镜琢磨着顾墨华万年寿辰时送个什么给他好,一回身,便是他提着剑于云海中御风疾行的模样。
我向来晓得他爱逞强,却没料到他爱逞强到如此境地。愁己不是一般人,就连我,也只有等待合适的时机才敢去和他一决高下。上次对战,我和顾墨华都受了伤,经过我们缜密分析,决定下一次对决至少也应该在两个月以后。
千算万算,竟独独算漏了顾墨华的决心。是的,我出了一点小意外,我弄丢了我的玉扳指,而那个扳指上恰恰就封印着愁己的魂。
一个极善,一个极恶,灵力皆登峰造极。只有我知道,顾墨华与愁己本是双生一脉。当时我不顾一切也要造出顾墨华就是为了能牵制愁己,丢了扳指,愁己就有可能把顾墨华的那一份灵力也夺走,顺便杀了顾墨华的主人,阿碧我。
我是始祖女神,对抗愁己虽吃力却不至送命。顾墨华去的话,那就只能是送死了。
来不及多想,我牵过一片祥云,急急飞往盘龙潭。
就在路上,我已经能感应到愁己的气息,但显然,愁己还没有见到顾墨华。来不及了,为了护他,我只有搭上全部身家拼死一搏了。
首要任务是在愁己出现之前拦住顾墨华,须臾间,我来到顾墨华面前,一道明光咒,他便再也动弹不得,脸上写满惊怒。
“阿华,你听着,我要你好好活着,愁己与我恩怨已久,与你无半分关系。你寻他只是送死,你的命是我给的,怎能随便就送给别人?明光咒七日可解,我现在便送你回玉华。”
轻拂衣袖,那人消失于视野中,阴暗气息逼近,我知道,愁己来了。可惜可叹,竟不能再多看他一眼。顾墨华,你可知你为什么叫墨华?
感郎一回顾,秋云墨墨,风华无双。顾墨华,再见。
如不出意外,此番我动而愁己不动,我在明他在暗,设好圈套只等我来跳。
熟悉的压抑感,有什么轻轻擒住我的下巴,微微抬高,冰凉的嘴唇贴上来,凉彻心扉。等那冰凉之感撤去,我不屑道:“愁己,你就只这点出息么?连面都不敢与我见上一见?”
“呵呵.....”他轻笑,“怎么会?是你太狡猾,我又怕伤了你。小东西,你想见我?”他的身影缓缓出现。
与顾墨华别无二致的面容,却令我恨得牙痒痒。
“你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虽然你魂魄不全算是个残废,姑且也算作和我同岁,叫我小东西,谁借你的狗胆?”我冷冷开口。
“你为何说话总这么冲?”他莞尔,“不过,我喜欢。”他抬手又要来触我的脸,被我嫌恶地一掌劈开。
“废话少说,把我的玉扳指还我,我知道,在你那里。”
“哦?小东西怎么知道是我拿了呢?不过我从来都不舍得骗你,没错,就在我这里。”
“还我。”我没好气地说。
“这里面封的是我的身家性命,怎能随便就给别人。”他一笑,“除非,你嫁给我。”他的眼珠子转了转,说不出的风流倜傥。“把性命交给自家娘子,我还是放心的。”他上前一步,贴在我耳边,“如何?”
我大大退后一步,脱口就要说出“休想”。不过转念一想,不如利用他的这份心骗回玉扳指,便咽了回去。
“第一百九十四次,对不对?”我露出一抹微笑,他果然一个怔愣,微微眯起了眼。
“第一百九十四次听到你这样说,你就不想想,为什么我会不答应?”我决心吊他胃口。
“不错,第一百九十四次求你嫁给我。不知对面的仙子,可否愿意?”他微微躬身,竟还真的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揖。
“那就要看,你舍不舍得把扳指先还给我。”我看着他,略带挑衅地挑了挑眉毛。
他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莫名地就带了些伤感,是错觉么,那张和顾墨华一模一样的脸,竟让我生了些许心疼的错觉。
“那......好吧,姑且信你一次,你可莫骗我。”我伸手,玉扳指静静出现在掌心。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屏息凝神向后飞出一大步,将手背在身后用祭出元神开始损毁扳指。一想到从此顾墨华便再无后顾之忧,我就觉得很轻松。
不远处愁己苦笑,“你还是在骗我,也罢,总是败在你手上,反正我从未想过要赢。”魂魄被销蚀,愁己一定不好受,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正好,今日我们一同羽化,也算落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佳话。”我正纳闷,一波黑色火球袭向我,完全来不及反应,我被打飞几丈远,剧痛从胸口传来,我低头,元神的位置已经空了,抬头一看,元神正在愁己手中。
他也早已不支,只等着元神寂灭一刻也毁掉我。我躺在云端,突然就觉得心安,至少,我给了顾墨华一个永安。始祖女神,毕竟还是做了件好事。
脑海里全是平日里和顾墨华斗嘴的片段,说来奇怪,完全相同的性格,我就偏喜欢顾墨华而讨厌愁己。缘分这东西,委实奇怪。
死亡如此轻松,我都忘了它本该是什么样子的了。仿佛一场大梦,醒来一切都还在,顾墨华就在面前,愁己已亡。和常生的一切,都似那镜中花、水中月,和顾墨华愁己的恩恩怨怨在脑际缠绕不去,我幽幽叹一声,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我抬手,搭上顾墨华的,如同以往的无数个星夜和清晨那样,缓步走向玉华殿。
一场情事,稍纵即逝而已。我念决自断消尘脉,疼痛过后,再无其他。已经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往事如过眼云烟,对于烦心事,还是忘掉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