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如意传》孤独小姜

10、第十章

　　二院的炭真是备的太足了，都开春了还烘着地龙和炭盆，高喜悦对外很淡定的宣称：“我一直是畏寒血淤，许大夫让我注意保暖，来人，再给我拿个手炉来。”
　　但高喜悦一回屋就赶紧脱了厚衣服，催着茉莉拿井水湃过的凉茶来，茉莉笑着端了一杯茶道：“姨娘尝尝这个，是用大麦和陈皮炒制了泡的茶，闻着倒香，也能开胃消食。”高喜悦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什么低贱玩意儿做的？如今也拿这个来敷衍我了。”茉莉道：“大麦和陈皮都是常见的东西，只要对姨娘的身子有益，有什么吃不得的呢？只要姨娘的身子稳妥了，早早儿也能有个少爷，就安心了。”高喜悦捧着茶有些出神，眼角便有些湿润：“如今我是什么也不缺，连我爹也跟着在庄子上得重用。”茉莉不免有些得意：“可不是！乡里乡亲的都说，咱们高老爷管着一半的罗家村呢。”高喜悦愁云满面，“说到恩宠，我算是多了。可是偏偏总也怀不上，我年纪又比她们大，急死人了……”

　　茉莉抿唇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如果您急着要孩子，我倒听说有个法子，叫招弟。”高喜悦好奇道：“招弟，是什么？”茉莉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说：“村头的董大仙说，没生养的太太，便抱一个孩子过来养着。养得时日长了，自己的肚子也沾了孩子的旺气，就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还得是个男孩子，这样自己怀胎，就能一举得男。这便叫招弟了。您细想想，五十年前罗府有一桩将生母卑微的孩子交给身家尊贵的姨娘抚养的先例。现在咱们府里有仨男孩，大少爷二少爷是不用惦记了，苏六斤那个若是能抱来……？”高喜悦悻悻道：“真是越说越不着边儿了。咱们府上的规矩，小姐都要送到太太屋里养，少爷直接送到西苑书房那边养，我哪能抱来一个在自己屋里养呢？这是规矩！”茉莉笑道：“规矩怎么了？规矩不也是人定下来的，只要姨娘疏通了老太太和老爷的路子，什么规矩是不能改的，罗家从前还没有跑江湖卖艺的姨娘呢，大梅子现在不是入了五院？老太太那边好办，无非是花几个钱，老爷这边……”高喜悦眼中一亮：“老爷这边也好办！你去书房请老爷，我自有道理。”茉莉见高喜悦如此自信，便高高兴兴的去了。

　　当天晚上，罗存钱去了二院，药匣子颠颠的跑到三院通知，如意还没说什么，粽子当下便有些不痛快：“二总管辛苦了，只是要说早该来说一声，怎么闹得这么晚？”药匣子心里一阵别扭：“又不是合该我传话的，我一个二总管，犯得上跑腿儿么？”如意笑着迎上来：“王总管别和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谢谢您特意来一趟，要不我们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去，四妞，去送送王总管。”药匣子摆摆手：“不敢劳动了，我自己走吧。”

　　粽子见他出去了，急道：“老爷就这么被高喜悦拉走了，那可怎么办呢？府里的女人眼瞅着是越来越多，今儿午后还听说，老爷又赏了大梅子绸缎。您瞧，没皮没脸的卖唱女都能获赏……”

　　“住口！”如意大吼一声，粽子一抬头看见她扬着脸——鼻翼微动——知道是真生了气了，忙吓得不敢抱怨，只委屈道：“我是替姨娘抱屈。姨娘是什么身份？咱们吴家是什么人家？凭高喜悦那妖妖调调、大梅子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也争着伺候到老爷跟前去，抢了姨娘的好时候！”

　　如意心下烦闷，冷然道：“废话这么多呢，大梅子身份再低微，那也是个正经的姨娘，还有高喜悦，她现在是二姨娘，由得你议论来议论去么？出了这三院，要是被外人听见了，嘴不打歪了？”粽子又气又委屈，只得垂下了脸，默默垂泪。如意想了想说：“你是我的陪嫁丫环，你为了我操心，我怎会不知道？”粽子低低答了句“是”。如意柔声道：“你心里不乐意的，正是我心里也不乐意的。可这话只能放在自己心里，若是说出去，不是找麻烦么？”粽子低声说：“知道了。”如意见她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心里有些窝火，赌气说：“好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你出去吧，今晚让四妞伺候着就是了。”粽子福了一福出去，走到院子里啐了口唾沫，想着自己一片忠心，却当着四妞的面挨骂，真是窝火到了家。

　　西屋的兰花花正好一开门出来，问粽子：“听说老爷不来了？姨娘安置了么？”粽子没好气道：“要你瞎操心什么，你操心了人家还未必当你是这份心意呢！”兰花花一怔：“你又挨骂了？”粽子一听便气道：“什么叫又挨骂了？有什么好骂的！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打小伺候姨娘，一路从吴家进了罗家，姨娘有什么也不过嘴上一说罢了。”兰花花淡淡一笑道：“可不是说么？姨娘啊也是心烦，嘴上说过了，回头照样疼你的。听说你爹今年承包了西塘河那边的渔场，以后前程好着呢！”粽子这才有些高兴，挺了挺腰板道：“那是！”

　　东屋，如意托着腮思考，突然努了努嘴，四妞赶紧端了一碗糖水来，笑道：“姨娘，喝了早点睡吧，挺晚了。”如意一口气都喝了，憋出一句：“就这么办！”四妞吓了一跳：“您这是怎么了？什么这么办？”如意道：“老爷的恩宠，今日在明日走的，不稳当。”四妞愣住了道：“姨娘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如意看着四妞：“我问你，老爷最缺什么？”四妞含着手指头道：“好像什么也不缺啊…”

　　如意严肃道：“不，老爷有一样缺的。你和李老根那样熟，你知不知道，当年府里一胎两命的事情…这事情和老爷有莫大的关系。”四妞瞪大了眼睛，低声道：“听说老太太从前的丫鬟李金桂。好像是误打误撞的得了太爷的宠，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李金桂和老太太同时怀孕了……不过李金桂没福气，难产，连大带小都没了……好像老太太也是那时候生产…莫非，老爷其实是李金桂的孩子？”如意点点头：“老爷和老太太并不亲，太客气了，我猜想当年老太太可能根本就没有孕，或者老太太才是难产的那个…如果是这样，那老爷的生母李金桂，至今都无名无分的…不合适呀！”

　　四妞大惊：“姨娘的意思是？”如意道：“总得有人提一句吧……”四妞大惊失色道：“提啥呀？有啥可提的？别说老爷认不认这个亲娘，老太太那儿就是一道坎儿。她老人家已经对您不咸不淡了，要再招出李金桂这回事来，她老人家肯定容不下您的！”如意淡定的说：“我懂，我都懂！我不会轻易冒险的！”四妞见她如此固执，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叹了口气，便服侍如意洗漱睡下。

　　没过几天便是如意的生日，管家王药匣子按例送来了寿面和一些赏玩器物，又送了好些个新鲜菜。药匣子通知如意，罗存钱晚上会来三院吃饭。粽子、四妞和兰花花都为如意高兴，如意却只想着自己那桩心事。

　　到了晚饭时，罗存钱姗姗来迟，道：“喜悦身体不舒服，我多陪了她一会儿。”如意温婉笑道：“二姐姐身体不好，老爷陪她是应该的。”罗存钱叹了口气道：“她身子不好，还没事找事，一直跟我说想抚养三小子，何必呢？祖宗的家法，有那么好改么？”如意看着罗存钱手指上一个满绿的翡翠戒指，便知道高老头又送礼了，不禁伤感了一下。

　　如意今天准备了几个精致的小菜和一碗荠菜肉丝煨的银丝面。罗存钱吃了两口面，赞道：“这时新荠菜的味道，真是什么都比不上。你哪儿找来的这个？大厨房都还没上呢。”如意扑哧笑道：“要吃口新鲜的，哪里能等大厨房的买办？是我托了娘家的人一大早去村口摘的，上午送来的时候还沾着露水呢。”罗存钱笑道：“难为你肯用这份心。要说你呢，也跟我好几年了，我虽然不是常来你这儿，但你这份子心思，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如意这个高兴，笑得飞红了脸，她在罗存钱肩上轻轻捶了一下，说道：“我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愿，不知道老爷能不能成全我？”罗存钱笑道：“什么心愿？你不是想当太太吧？”如意忙道：“哪能呢？我的心愿与自己无关，是关系到老爷您的。”罗存钱挑了挑眉，好奇道：“哦？你说来听听。”如意有一瞬的犹豫，还是说了：“早年去世的那些太爷的屋里人大多无名无份的，死了也不知道埋在哪里，请老爷顾念她们曾侍奉太爷，不如建个衣冠冢，都入了宗祠，以表孝心。”罗存钱的眉心拧成川字：“你没病吧？”

　　如意吃了一惊，辩解道：“老爷您听我说，先头老太太身边的李金桂，于罗家有功……”罗存钱大怒：“胡说！李金桂不过是个太爷开过脸的丫鬟，有什么功？入什么宗祠？”如意恳求道：“李金桂对罗家的功劳，老爷一清二楚，请老爷顾念骨肉亲情……”如意看到罗存钱铁青的脸色，自觉的闭嘴了，沉默太长久，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之声。

　　半晌，罗存钱终于说了一句：“今儿是你生日，早些歇息。”说罢，他头也不回，便朝兰花花的房间走去。如意后悔了，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老爷……”罗存钱的脚在迈出门槛的一瞬骤然收住，回头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吃饱了撑的？”如意凄然道：“我老姑死后什么都没有，我一想起这事就难受。所以…我想老爷你也…”罗存钱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不该你管的，别操那么多心；该你的，迟早会给你的。”说完便走。

　　四妞见罗存钱出去，慌慌张张进来道：“老爷怎么走了？”粽子像丢了魂似的跑进来道：“今儿是您的生辰，老爷怎么去了西屋？”如意失落地摆摆手：“别说了。粽子你下去吧，四妞留下。”粽子见如意只留着四妞，却打发自己离开，便赌气，撤下帘子便退下了。四妞问道：“您还是说了？”如意点点头：“我知道你要说我失策。可是我想着，老爷肯定是惦记着生母，想要尽一份人子的孝心。我这样替他着想，他会懂我的……”四妞急急道：“生母啥啊？没听说过生恩不如养恩大么？李金桂骨头渣子都化灰了，老太太可还硬朗呢！今儿是您的生日，老爷连寿面都没吃完就走了，这可怎么办好？”如意张了张嘴，不知道说啥，自己引以为豪的机智一下子烟消云散，只暗暗的在心里说“要放心”“他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