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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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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的时候,到底比去的时候快了许多,真是用飞的!在那样的时候,见到那样一个人,我确实是惊讶的,然而更多的,心里却是如火烧一般的恼怒——没来由,就是恼怒。我并不是不愿救他,不过救一个人而已。那人身无三两肉,吃不了家里半袋米,我只是愤愤地不愿救他——没来由,就是把他抛下了。
仔细想来,用飞的,不如说是用逃的。当我回想觉得不对劲时,人早已窜到了屋前的虬枝老树上,一猫腰就能看见素餐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跳到案几上撒野,眼睛亮得像是两盏幽蓝的小灯。
我暗暗想到:怪不得有个词叫做“夜猫子”啊!
腰身一旋,双腿一勾,立时倒挂在了树枝上。眼看着发带松松地滑下大半,拢着长头发几乎沓到青砖地上,我也没心思管它。
我竟不懂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是太久没见生人了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片刻前的那一幕,细细琢磨,也只记得他形容消瘦,身上大片是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我好歹有些拳脚傍身,又是见识过什么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怎地这般狼狈?
一个弹身捞起发带,挺立在屋前又是长发齐整了。那发带绣的是红梅映雪,多少年没有换过,只是用得生了感情,舍不得放在盒子里掸灰尘罢了。
又是坐在树下许久,连素餐也不知上哪儿睡去了。月上中天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我等的人,远远地,林子里,我却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以为我会红了眼,然而没有。
他走近一些,黑了,瘦了,却越发精神起来。
我低低咕哝道:“原说的是八月十五回来过节的,这下子可真是擦着十六的边赶回来,没得教我一天不得空吃饭。”
然心里其实还是喜的吧,终究还是回来看我的,或许是路上有什么事儿耽误了,教他不得早走。而这般星夜摸着黑也要早一刻回来的心意,我又能如何更满足?
欢喜地挑灯引水,又摆出前日做好的桂花凉糕,饭菜煮坏了,濯洗风尘的汤水和解饿的小食总是不缺的了。
只是临到家的时候,凉糕果真进了阿瓦那的肚子里,而新引的热汤水却尽数贡献给了他人。
我应该想到,那条路是阿瓦那回家的必经之路,运气够好,我不救他,阿瓦那也会把他带回来。我忽然觉得刚才的奔离变得没有了意义。
无论如何,人已经进了我家门口,就应该好好地救治。那人身上大片大片地都是血,时间一长早已干去,转而呈现出如枯叶一般深深的褐色,教人看不出衣裳本身的色彩。
操剪子剪去累赘的衣物,生剥下他死死粘在创口上的布料,哪怕在昏迷中也是紧紧一绷。我暗自咂舌,背后一道伤口自右上起至左下,几乎贯穿了他整个背部,隐隐可见斑斑白骨,怎么没要了他的命?
剧痛!我忽而似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摸上了右肩,手下却是一片温热柔软,光滑如羊脂白玉——心下刹那平静。噢,我已是沧澜了。
好斗者易伤,因而不好斗者少灾祸。
阿瓦那替他草草地擦洗了,露出了惨白的口脸和狰狞的后背。我于是又拿了干净的毛巾,引了水来,将创口仔细地清理过一遍。他的伤口娇贵得很,纵然轻手轻脚,仍然涓涓细流不断。我原是想拿之前制好备用的伤药直接磨粉取用的,眼看他伤势沉重,只得摸着黑到屋后的溪边趟着凉水过去,挖大石头下面的凤尾草来捣烂止血。
待到给他收拾停当,用棉布条将伤口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又将他背朝上塞进透气的棉絮被子里的时候,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阿瓦那赶了一天路,给伤患擦过身便睡了。而我此刻亦是困得不行了,随便梳洗一番便打算睡了。家里一共两间卧室,阿瓦那睡一间,伤病患占了我的。我实在不想睡柴房,于是搬一张藤榻,卷一床铺盖,抱着素餐便睡在了我原本的房间里。心里暗暗念叨着:就算我替你守这一夜吧,好歹也是我给治过的。但愿你福大命大,千万别发烧。能活下来最好,活不下来也算我尽心尽力。
我迷迷糊糊便睡着了,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忽然醒了,忽然发现睡在榻上,忽然想起救了个人。
披了件衣服顺手一摸,那厮倒是不曾烧起来。昨夜给他上了点药,休息了半个晚上,虽然脸颊仍是失血过多的一片惨白,但给他润湿了嘴唇之后,竟也知道稍稍舔一舔,脱水起皮便不恁厉害了。我稍稍揭开被子瞧过,没再渗出东西来。药看来是用对了的,没枉我大半夜顶着十五的月儿站在冰凉的溪水里趟了个来回。说到底,还是他福大命大。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定时需要给他换药和他占去了我的床之外,我过得很是高兴。阿瓦那果然带回了新棉絮,加上我攒下的布,足够做出两件厚实的夹袄,只要我稍稍赶一赶,就能在阿瓦那走之前完工,这样,他一整个冬天都不用愁。
他还给我带了东西,是江南的绣具和丝线,也有绣谱和时兴的花样子。
我隐隐记得年幼时他似乎说过:带你离开到底是苦了你了,总是不能活得如寻常女子一般雅致。
当然,或许是我记错了也未可知。
时间到底过得快,阿瓦那回来不过半旬,转眼又要走了,再回来得等立春,那时他会休整一旬。每天早起晚睡舔着油灯在屋子里耗着,或是整理整理阿瓦那零零碎碎带回来的东西,总算看见了阿瓦那穿着夹袄裋褐走在了远行的路上。
藏蓝的影子远了,回屋翻开绣样,素餐凑近了与我同看,第一张上画的是鱼戏莲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