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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折 忽如远行客 ...

  •   天祐六年十月丙子,夜。

      蹇婴逃跑一样离开了新婚洞房徽猷殿。赶走了所有的侍从,他终于吁了一口气。
      “女人果然恐怖……”
      他想。初冬的料峭小寒风吹得他一阵哆嗦。他想起自己进宫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冬,那时他只有七岁,披着雪白的狐裘在寿昌宫里乱跑。第一次遇见祢氏,就是在那个时候。
      他觉得有些头晕。
      他不由自主地向钟室走去。他很喜欢寿昌宫的钟室,那里大大小小的编钟满目琳琅,敲上去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所以,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喜欢一个人跑进去呆上半天,直到内侍来找。
      蹇婴像往常一样推开钟室的雕花门,惊愕地发现从外面看起来漆黑一片的房间竟然灯火通明。他小心翼翼地迈进一步,钟室里所有的编钟就在那一瞬间齐声作响。他的头晕得更厉害了,不由自主地栽倒在地上。

      钟室的门缓缓关闭。

      城南,裴府。

      如花见天色已差不多了,便起身,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洗脸水,端起来向主人的房间走去。昨晚路过窗下的时候,听到些动静,如花知道今晨此二人必不会早起,特意等到现在才来送水。
      他轻轻推开房门,迈进去,又轻轻把门带上,转过身来。
      眼前的景象令他一怔。联想到昨晚的动静,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只知道裴大人平素不拘小节惯了,没想到陆大人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开通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他笑了笑,放下水盆,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虽然是从未见过的面孔,倒是不输给裴陆两位大人的好看呢。想必也是哪家的贵公子了。如花边思忖着边打了个哈欠。

      这一觉睡得真好。陆佑睁开眼睛,刚要伸懒腰,就觉得腰上传来一阵酸痛。混蛋裴梦得。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想到那个人昨夜的样子,又不觉莞尔。
      虽然嘴上从不承认,陆佑确是常常偷看裴梦得的睡脸的。那张脸在熟睡的时候看上去是如此单纯,几乎和这个人醒时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判若二人。当然——和他抱着他不撒手要他时的死样子也是不同的。想到这儿,陆佑面上微微一热。今天早晨的心情莫名的好。他转过头,枕着手臂,去看裴梦得。

      晨早的阳光漫过窗子,勾勒出那个人的五官:浓黑的眉,随着呼吸不易察觉地颤动的、厚重的睫毛,挺直而冷峻的鼻梁,诱人却又透出隐隐拒绝意味的唇,线条倔强的下颌……

      这不是他。
      陆佑很肯定地对自己说。
      那么他是谁?

      “滚!”
      蹇婴翻了个身。平日里给他暖床的小奚奴手脚冰凉,也不知内侍监是怎么分派的;今天倒是格外暖和,不过这一个奚奴定是新来的,手大咧咧地搭在他身上,一点规矩也不懂。
      被褥也不是华而不实的宫锦,松松软软的,不知是什么材质。他想把被子再裹紧些,却发现身体的另一侧的被子上面俨然有一样东西。
      “无伤,”蹇婴咕哝道,“把这个东西拖出去砍了。”
      “八郎,无伤是谁呀?”
      一个声音迷迷糊糊地答道。
      胆大包天。蹇婴强压着怒火睁开眼睛,一面道:“怎么?这么快就改朝换代了?小小的内侍也敢……”
      “我说兄台,”刚刚答话的声音擦着他的耳际响起,“谁是你的内侍呀?”
      蹇婴定睛一看。旁边撑着身子坐起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揉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那眼里的神情,分明写着危险二字。他有些茫然,皱了眉问道: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那男子看了他半晌,勾起嘴角:
      “你问我啊,昨天晚上从正门进来的。你呢?”
      越来越不像话了。殷无伤你个吃白饭的,老子要免了你的职……不不不,还是拉出去砍了罢。似乎有点便宜了他。要不炮烙了?可是味道会很难闻。那就绑起手脚喂狼去?就怕他和上次那老头子一样,是个狼不理,那就太坏兴致了。五马分尸他还不够等级。凌迟怎么样……蹇婴思来想去,忽然听到另一个声音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滚下去。”
      蹇婴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扭头看那人,是个清秀的男子,眉尖微蹙,神情冷淡。
      “八郎,你误会了……”桃花眼说。
      “我说了,滚。”说完,他向墙的方向背转过身。
      “他真的不是我带回来的……”桃花眼极力辩解着。
      “我说他是你带回来的了么?”被称作八郎的男子的声音因为墙壁的阻碍,听起来有点闷。
      “那是你带回来的?”
      “……”
      蹇婴左看右看,头有点晕,还是没搞明白状况。但他分明看见,八郎面对墙的头顶上缓缓升起一簇黑烟。桃花眼想必也看到了,叹了口气,爬下卧榻。见蹇婴表情木讷,揪着他的衣襟要把他拽出被子。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扯我的衣裳?”
      蹇婴想也没想,一个巴掌扇过去,却在半路被桃花眼握住。只见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冷冷道:“这位兄台,私闯民宅不是小罪名。拷问的话我一会儿慢慢问,只是眼下……”他不由地放低了声音,“惹恼了床上的那位,你我恐怕都要倒霉。”
      蹇婴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并不是自己平日就寝的飞香殿,不是紫宸殿,不是仁寿殿,也不是徽猷殿…………布局倒是和王府里蹇宗延的房间有几分相似,却摆着些他从没见过的家什。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问题终于从惠朝年轻皇帝的脑海里升了起来。
      “这里是我家。”桃花眼男子答道。
      “你是什么人?”蹇婴问。
      男子一只手扭着他的手腕,用另一只手给自己穿衣服,一面笑道:“好好好,你倒先拷问起我来了。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笑话!
      蹇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眼道:“你可知道,绑架皇帝是要诛九族的。”
      桃花眼愣了一愣,与刚从床上坐起身来的另外一人对视一眼,跌脚大笑起来。
      床上的清俊男子也在笑,这才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蹇婴来:“裴梦得,你本事不小啊,什么时候绑架了吐谷浑的皇帝,我怎么不知道?”
      “你,给朕说话小心点。”蹇婴指着清俊男子,眼里露出一点凶光。
      “不然怎样?”男子饶有趣味地端详着蹇婴,那眼神让蹇婴觉得自己好像是头穿了龙袍的大象。
      想到这里,蹇婴突然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嗯?我的龙袍呢?
      他低头看着身上那件再普通不过的白色布衫,脑子里乱成一团。
      努力回想一下,自己从徽猷殿里跑出来的时候明明穿着黑色的冕服,连佩剑也没有解……对了,徽猷殿,钟室,莫名其妙的灯光、钟声……
      “啊———”他用力抱住头,大叫起来。
      “裴梦得,”陆佑小声道,“这个人病得不轻,先送医馆吧。”
      裴梦得把手贴在蹇婴的额上,嘀咕道:“不烧啊……”蹇婴一把打掉他的手,厉声道:
      “不经朕许可,敢碰朕?你这是找死!快说,是不是你把朕的冕服和佩剑藏起来了?”
      裴梦得无奈道:“敢问这位仁兄是哪一国哪一朝的皇帝?”
      礼部怎么搞的,初等教育普及得这么差,一国的子民连自己的皇帝是谁都不知道,这还了得?赶明儿和那个玩忽职守的殷无伤一并砍了砍了。蹇婴于是正色敛容道:
      “尔等听清楚了:朕乃堂堂大惠天子,尔等的皇帝。”
      “哦~~”叫做裴梦得的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么请教陛下,您是大惠的哪一位天子啊?”
      “你你你……”蹇婴气得浑身发抖,“圣人面前,阴阳怪气,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好,朕告诉你,朕是宪宗昭皇帝之孙,神宗恭皇帝之子,大惠第十二任天子,你还有何话说?”
      裴梦得在念书的时候对这段历史多少有些了解。这人虽然疯癫,说起前朝皇帝的家谱倒是分毫不差。他越发认定他是个书呆子,兴许是多次落第,受了刺激,脑子不正常了。可仔细一看,此人年岁又并不大,倒比自己和陆佑还要小不少。论相貌气质,像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脾气太恶劣,不知父母怎么教养的。
      “既然是大惠天子,又如何会落到本朝来的?”
      陆佑坐在床上,一手支着下巴,兴趣不减地问道。
      本朝?蹇婴一愣,脱口问道:“本朝不是惠朝么?”
      “启奏陛下,”裴梦得用逗小孩子的口吻答道,“本朝是大虞朝,今日是礼忠元年四月初十,距惠朝已有三百年了。”
      旁边陆佑忍着笑接道:“敢问陛下高寿?”
      蹇婴冷笑道:
      “你们两个狂徒休要糊弄朕,什么大虞朝,三百年,简直一派胡言!我煌煌中原之地,只有一个惠国,虞朝又是什么蛮夷之邦?朕从未听说过。”
      陆佑皱了皱眉,忽然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惠朝皇帝,可有什么凭证没有?”
      蹇婴在身上左翻右找,摸出一样物事,才要递过去,想了想又道:“朕纵有凭证,又凭什么要给你们看?”
      “我只问陛下一件事,”裴梦得笑道,“偌大个京城,陛下是如何单单选中微臣的陋室的?”
      “朕若知道,还与尔等在此废话做甚。”蹇婴没好气地瞪了面前的二人一眼。
      “不是我……真的不是……”裴梦得无辜地看着眉毛挑成微妙弧度的陆佑。陆佑觉得此事荒诞,料裴梦得也没有把美少年拐到家里来的胆子。况且昨夜自己一直和他在一起,直到睡着前,一切都并无异样,便说道:
      “难道你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裴梦得望望屋顶,屋顶貌似完好。他击掌叫道:
      “如花!如花!”
      如花匆匆忙忙跑进来,装作对眼前赤裸裸的奸情场面无动于衷,一本正经问道:
      “裴大人有何吩咐?是不是洗脸水太热?还是凉了?”
      “你上我这屋的房顶上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异、异样?”
      “嗯,就是碎瓦断砖之类的。”
      半晌,如花跑回来汇报:
      “回大人,除了多出几坨尚有点软乎的鸟粪以外,其他别无异常之处。”
      “好,你退下吧。”
      如花刚要走,又听到裴梦得说:
      “找几件像样的衣服来给皇帝陛下穿。”
      “皇帝……陛下……?”
      如花有点艰难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裴梦得点点头,指着蹇婴说:“堂堂一国之君,不穿衣服到处晃也不是个事。”
      如花看看裴梦得少有的严肃的脸,又看看陆佑因为憋笑到内伤而纠结在一起的眉眼,明白两人的恶趣味又上来了,心领神会到:“奴才遵命。”
      “对了,房顶上的鸟粪也找人清理一下。”
      如花应了一声,嘿嘿低笑着,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蹇婴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布衫,诧道:“朕明明穿着衣服……”
      “陛下有所不知,”裴梦得煞有介事地道,“虞国本蛮夷之邦,只因崇慕古风,舆服礼制皆从古法,陛下如此穿着,是不能出去见人的。”
      蹇婴点点头:“如此说来,尔等不再怀疑朕的身份?”
      裴梦得便道臣等不敢。
      “既然如此,”蹇婴指了指二人,横眉道,“为何还不行礼?”
      裴梦得拉了拉陆佑的袖子,低声道:
      “这孩子如此疯癫,倒是很懂规矩。”
      陆佑便也低声道:
      “正是呢。你既然一口一个陛下的称他,你去给他行礼好了,我是不去的。”
      “八郎,你不讲义气!”
      “我不认识你。”
      正在拉扯间,只听蹇婴又道:
      “罢了,朕白龙鱼服,不与你们这些蛮人计较。礼也不必行了,在这里就叫我三公子罢。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在虞国做什么官?给我报上名来。”
      “在下左散骑常侍裴梦得,这一位是卫国公兼开南节度使陆子皋陆大人的二公子,单名一个佑字,官职嘛……”
      裴梦得看看陆佑,挠挠头。陆佑白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说:
      “无官无职,闲散之人罢了。”
      “今春刚参加了科举,正等待放榜呢。”
      裴梦得嬉笑着,揽过陆佑的肩头。
      一道光芒照进蹇婴的脑海。从刚才起他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现在终于知道了。
      “你你你……你二人什么关系?!为何同床共枕!?”
      裴梦得反问他:“三公子说说,何人当同床共枕呢?”
      “夫妻。”
      蹇婴答完,看着裴梦得和陆佑,猛然醒悟过来。
      “你们你们……”
      裴梦得点点头,笑得好似春花缭乱一般,指指自己:“夫。”又凑近陆佑,在他白玉样的脸上啄一口,不顾那个人把头扭到一边,脸红成猴子身上的某一个部位,指指陆佑:“妻。”
      “鬼才和你是夫妻……”
      陆佑抗议道,声音却几不可闻。
      裴梦得自然装作没有听见,伸手再次揽住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叫:“娘子~”
      正在蹇婴目瞪口呆的时候,门外传来如花的声音:“大人,小人把衣服拿来了。”
      “好极。”裴梦得笑道,“娘子,咱们先出去,让如花服侍三公子更衣~”说罢拉着陆佑走出了房间。
      等到蹇婴反应过来,如花正在他面前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展开,一面问:“陛……那个三公子中意哪一件,小的服侍您更换。”
      蹇婴愣愣地看着这些衣服,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几戳,心中纳罕道:这……真的是给我穿的么?

      裴府后院,花廊。
      “嗳,八郎……”
      “……”
      “你说,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历?”
      “……”
      “那个……我说八郎…………”
      陆佑半依着廊柱看蚂蚁搬家,并不答理。裴梦得只好笑道:“昨夜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嘛……”
      陆佑哼了一声:
      “若当真和你生气,我早就要气死了。我是在想,这孩子虽然口出狂言,言语却颇有条理,不像是个疯子。况且,他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总不能真是从天而降罢……”
      裴梦得便笑:
      “管他哪里来的。我问过了,昨夜府里上下没有异常,看他那样子,也断乎不是心存歹念而来。这么有趣的孩子,先捉弄捉弄再说~”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他的来历了?”
      “嘿嘿,”裴梦得望望天,“不可说,不可说。”
      正言语间,如花捂着嘴一路小跑过来,迎头撞见裴梦得,掌不住笑道:“大人,快看看去吧,那个什么三公子,更、更完衣啦……”

      “蛮邦的衣裳果然奇怪……”
      蹇婴抬起手,上看下看个不住。惠朝的服饰袭汉风,较为修身;虞朝却走的是盛唐路线,广袖宽摆。然而,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裴梦得见过三娘……”子字还没出口,被陆佑暗中一脚生生踩了回去。“三……三公子。”
      当裴梦得假模假式行过礼,抬起头来,看到眼前的蹇婴,眼睛都直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如花,我要给你加薪。
      蹇婴的相貌本是极好,但毕竟身为男子,眉宇间洋溢着勃勃英气。更衣完毕的他,宫廷半臂样式的襦裙,银地绣赤色金丝牡丹,露出半截莲藕般的小臂。玉色薄纱罗披帛的掩映下,两弯雪肩若隐若现。鹅黄的丝绦当胸结成丁香扣,而那个胸……那个胸是怎么做出来的!!!???裴梦得盯住衣料下的起伏,半晌没错眼珠。陆佑把手绕到他背上拧了一把,他才如梦初醒,擦了擦挂在嘴角的口水。一双锦缎绣鞋前端俏皮地翘起,镶着两颗上好的南海珍珠,难为那尺码竟是如此合适。如花在裴梦得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向上看去,红唇若朱,两腮凝脂,明眸剪水,柳眉拢烟,真真是个绝色佳人。如花啊如花,早知你有这份能耐,该让你把八郎好好打扮一番才是。念及此,裴梦得用力吸气,凭借过人的意志力成功遏制住了即将流出来的鼻血。
      “嗯……”蹇婴犹豫地开口道,“这是……你们虞国的礼制?”
      “噗……啊,正是正是。”裴梦得正色道。
      “好……奇怪……”蹇婴左看右看,“为什么你们不这么穿?”
      “此乃皇室礼服,我们做臣下的,咳咳,是穿不得的。”
      蹇婴点点头:“那好,带我去见你们的国王吧。”
      他说着,犹是不解地戳了戳胸前的突起,自言自语道:
      “你们这里的馒头都是干这个用的么……”
      裴梦得终于功亏一篑,鼻血飞溅。陆佑把眼珠子都快白出来了,甩手走开。裴梦得捂着鼻子去追,剩下蹇婴一个人呆呆站在原地。

      圣人把扬州教坊第一美女接进宫做娘娘去了——这一日,奉元城的大街小巷有这样的传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折 忽如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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