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诗新编》四昭

2、暮春

　　暮春，江南。

　　都说江南美如画，一路所见，诚然如此。蒙蒙烟雨下的水乡氤氲一片，四处皆是朦胧似幻。清清的水道安安静静，看得清水下恣意畅游的鱼儿。城外的野草，趁着即将要过去的这个春天，长得郁郁葱葱，在春风下微微摇曳。不论是落英还是依旧在枝桠上的残花，都浸润在这柔柔的杏花雨中。天边点点春鸟，徘徊在林木之间，不时地鸣叫着。

　　近些年的江南春景，皆是这样一幅画卷。美则美矣，可，总是缺了点人气。

　　徒步走在春风轻拂着的大街上，天地间清冷而又缟素一片。漫天飘舞的柳絮，随自己从城外一路飘进城内，轻沾在被雨雾打湿的青衫上，眷恋着这份春意，因而不忍拂去。

　　见两排商铺只有几家是开着的，远远地就听到其中一家小茶铺内的歌谣，伴随着客人们喝彩的嘈杂声，与冷冷清清的周遭一比，甚是突兀。这是一家小小的茶铺，房檐下挂着橘黄色的灯笼，令人平白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暖意来。

　　大步地跨进茶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立于堂前的一席白衣。熟悉的身影，清越的歌声，疑似是位故人。那人过分消瘦的侧影，令人难以确定到底何人，但是这绝妙的歌声，足以确定便是他了。

　　遥想当年，当真无限怀念，那种熟稔而又遥远的记忆，深深地刻在了在世的每一个人的心中。伴着歌声，那远去的时光，仿佛就在眼前。

　　彼时少年得意，睥睨这盛世的江山，风流娟狂。衣袖随长风斜过，指缝间溢出的满是阳光。心底里泛出来的清逸，幻化成淡淡的微笑，不显山不露水，含蓄地挂在嘴角。

　　昂首走向岐王府，一路上熙熙嚷嚷，十分热闹。水道上有一叶小舟，撑着长篙的船夫唱着歌谣，从八方而来的商人们坐在小舟上，恣意地交谈着一路上的见闻；岸边横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渔夫正撒着渔网，一旁的少女梳着羊角，正哼着小调补着蓑衣；岸上一间连着一间的商铺，贵客盈门；青石铺就的街道，两旁都被小贩们占据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

　　那时的天空明净纯澈，前往谒见岐王的都个个是身着青衫。与他在院内□□上相逢，相谈甚欢。携手转至烟水亭中，谈诗论道，清歌佐酒。和风吹来飒飒，湖心荡漾开两人相望的倒影，随着粼粼波光，消散至沉水的夕照… …

　　岐王宅、崔九堂，京城中达官的宅子几乎都走了个遍。翰墨绘盛世，开口咏凤凰的时代，才气凌人的翩翩少年们，总是能够成为趋之若鹜的贵客。几个照面，竟已引为知己。

　　繁花点了朱砂，芳草泼了青釉，花灯如昼，晕染了霓虹，沉溺在红尘里的长安城，处处锦绣。

　　千灯照碧云,亦歌亦曲，早已夜夜不醉不归。宾客满室，只见他缓步至堂前，心底涌出的得意，化作嘴角不着痕迹的浅笑，在那名士雅集、才艺渊薮之地，一开口，便唱尽了整个盛世繁华。

　　从此以后，他的名字，便与开元全盛纠缠在了一起，难分难解。

　　不过数载光阴,承平日久终化作山河壮哉，社稷永寂。三千世界，十里桃花，却也衬不起整个时代的落寞。

　　… …

　　一曲终了，那人抬手接过掌柜送来的茶水。举手投足之间，依然显露出一丝少时的风流。目光遥遥相交，似乎是为了辨认出对方，盈盈相顾许久，目不交睫。

　　光阴作陪，踏尽山水，几度颠沛，半生沧桑。年华易老，青丝成雪，忧心孔疚，盛世难追。空荡的街头，斜风吹落红英，却吹不走一如细雨般黏稠的怅惘。

　　灰白的手,颤巍巍地举起缺角的茶碗,以茶代酒，隔着半室嘈杂，远远地敬了敬，展颜轻叹：“原来贤弟也在此处。”也不知对方听见没有。

　　… …

作者有话说

　　《江南逢李龟年》[唐]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