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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思格,葛相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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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王母的花园里修行了三千年,当隔壁那株刚满两百岁的芍药也终于飞升去了上界之后,我才勉勉强强化出了人形。
细细打量水镜里的那个少女,弯弯的柳眉,水汪汪的眼,樱色的菱唇,绯红的纱裙,乌黑的缎发上只斜斜缀着一朵白色的珠花。看起来与那些女仙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一笑,镜子里的那个姑娘也勾起嘴角,她愉悦的笑容,像每日的昆仑之巅上,最后一缕温柔的霞光。
我摸摸右眼角下方的那一粒殷红的小痣,我并非把它当做瑕疵,而是第一眼就喜爱上了它。因为它轻易的就让我与那些行事做派千篇一律,外貌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仙女们区分开来了。
它告诉我,我和仙境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提着裙摆,一路畅通无阻的冲进阆风苑同西王母报喜。深埋三千年不发芽,修炼三千年无寸进,若要说仙神之中,谁还会对我的化形抱有期待,莫过于这位瑶池仙境的主人了。
西王母得知我成功化形,执意要替我摆宴庆祝一番。我明白她欢喜的心情,毕竟在这人来人往的瑶池仙境中,除了她的五位女儿,平日便是我陪她最多。
彼时我不过是一颗普通的红豆,却无意中受西王母的心血浇灌,后来开了灵智,与西王母日日为伴,说是彼此气运相连也不为过。
因此,我虽只是一法力微末的末流小仙,阆风苑的女仙却没有一个敢光明正大的说自己瞧不起我的。
瑶池仙境本就安宁祥和,与世隔绝,举办宴会本就是女仙们打发时光的消遣,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不过寻常。
于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美丽的女仙们言笑晏晏,宴会上一派和乐融融。至于她们心里到底怎么想,呵,谁在乎呢?
宴饮结束之后,西王母给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玉匣,我当着她的面打开,清澈纯厚的灵力从那颗小小的药丸中四散开来。
是不死药。
姮娥因偷食不死药而飞升上界。人间也多的是痴迷于长生不老的帝王,企图炼制不死药,然而轻信方士的下场便是暴毙而亡。
而我自有了灵识以来,什么好东西没吃到过,哪怕一直不能化形参加众仙的宴会,西王母娘娘也会留下一份给我。
九千年一熟的紫纹蟠桃我都吃过两颗!哪怕这些好东西进了我的肚子,都是在打水漂,西王母娘娘也从未对我失望过!
这不死药蕴含庞大灵力,炼制起来更是复杂艰难,不容有一丝差错。有的时候,数千年都未必能得一颗成品。
为了我修炼之事,无论是灵药还是心血,她实是耗费良多。
可是……
我垂下眼眸,拿着玉匣的手都在抖,“娘娘,你要我走?”
不死药能令人白日飞升。
我资质不差,悟性也不差,奈何就是进境缓慢,且很难用灵药弥补,这就导致了我三千年才化作人形。纵使如此,她之前也从未有过给我不死药让我直接飞升的念头。
如今却把它给了我,这代表什么含义简直不言而喻。
“娘娘……我不飞升了,您别赶我走……天界我不熟,我,我还是喜欢您像以前那样管着我……”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落在藕合色的鞋尖上,晕开一片暗沉的水渍,就像我此刻狼狈无比的脸,“而且我还很弱,出去就会被人打死的……呜呜……”
平日在外人面前我经常端出一副温柔娴静的样子,但在长辈面前我总是忍不住眼泪。
更何况这么多年,我已经把西王母当作了亲人。
“好了,相思。”上座的盛装女子轻轻叹息,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的真身是一颗红豆,别名相思格,女仙们喊我红豆豆子小格皆有,唯有西王母,从来都叫我相思。
每当她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绝对是真话。而且不容我再拒绝。
“相思,你听好。我昨夜为你卜了一卦,你可知你命中将有大劫?那劫灾只在不出十年后,时间紧迫,你我相伴多年,我又如何忍心见你赴死?若早日飞升去上界,兴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在修炼上你素来进境缓慢——”西王母的声音依旧那么沉稳可靠,渐渐抚平了我的心绪。
正当我含着热泪望着她连连点头时,她毫不犹豫地给我重重一击:“若靠你自己领悟飞升,恐怕还得再有三万年。我们等得,天道等不得,这不死药,已经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委屈的扁扁嘴,不吭声儿了。
这什么大劫!我三千年来在花园里安安分分的埋着,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连外人都没认识几个,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娘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那个大劫到底是什么劫?”想想还是不甘心,我连自家花园都没出过,怎么会惹上大劫呢。
西王母轻轻摇头,“天道莫测,以我之能,也只能隐约窥见一星半点。哪怕你今日不曾化形,我也是决定了要你早日飞升的。”
“等去了上界,我自会为你向天帝说情,让你早些回来昆仑当差便是。”
西王母娘娘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她也是为我好。我只有点头,视死如归的服下了那粒蕴含着庞大灵力的药丸。
半个月后。
我背着两个大包袱,含着两包热泪站在瑶池仙境的出口,一步三回头。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只为了去寻找我命里注定的劫难。就像我也从没想过,世上还有吃了不死药却没飞升——如此坑爹的事。
我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着便装的西王母走上前,递给我一袋凡间用的金银,又在我手臂上绑上一条五彩长命缕,她见我不以为意的把玩着长命缕,面上一冷:“时刻带着它,关键时刻能保你的命。若是不小心死了,我也能把你的魂魄保住。”
我点点头,乖乖应道:“知道了。”便是为了西王母这么多年在我身上付出的心血,我也不能死。
既然已经知道飞升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就要改变策略。我和西王母一商量,想了一个办法。
天道不想放过我,命中注定我要有此一劫。那我干脆便主动些,早些找到那个劫难,毕竟早做准备总比仓促应战好,到时想要求得一线生机也会更容易些。
若能尽早化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抬手在虚空中轻轻一划,仙境的结界上立马出现一道狭长的口子,露出下界茫茫的雪山。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莹白。白雪覆盖了整片山脉,脚下的山峰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雾气,冷风灌进来,割面如刀。
阆风苑位于昆仑之巅,隐于云雾之中,是为里昆仑,是凡人无法进入的仙境。而表昆仑则是人间的修仙门派盘踞之地,虽然彼此只一墙之隔,一心修行、想要早日飞升上界的瑶池女仙们也从未与修士们有过往来。
是以即使花园一向是女仙们谈天八卦的最佳场所,我也鲜少知晓人间之事。纵使半个月内已经恶补了许多人类的常识,此次前往人间,我依旧有几分忐忑。
“去吧,相思。”西王母挥袖将我轻轻推出结界外,转身朝阆风苑走去。
我提着两个包袱呆立在原地,直至西王母渐行渐远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我才恍若惊醒一般,招来一朵路过的小云,慢悠悠的朝南边飞去。
待飞得远了,我再次回头,视线中那美仑美奂、四季如春的仙境,正慢慢在飘渺的云雾中隐去。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心中说不出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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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只能模模糊糊的推演出我那该死的劫难是在南疆一带,其余的还要我自己去摸索。
下了昆仑之后,我便按照人间取名的习惯,化名为葛相思。也渐渐的摸索出了人与人的相处之道,看似复杂,其实与神仙也没什么不同。
然而我去了才知道,南疆地广人稀,村寨散落,而且苗人多排外,语言习俗与我在仙境里学过的多有不同,外乡人在这里,虽不至于寸步难行,却也非常难以融入。
在南疆寻觅了两月却无所得,我便渐渐懈怠起来。随意找了个风景优美人迹罕至的枫树林子,又开始了我的宅居生活。服食了不死药之后虽然没能飞升,但里面的庞大灵力却实打实的成了我的,起码我在施法的时候已经不会连人形都无法支撑了。
拥有了足够的力量,我便不再畏惧在精怪遍布的野外行走,反而兴起追逐猎物的兴趣来。
林风飒飒,红叶如海。已近隆冬,这个叫做红叶湖的林子里却霜雪未落,依旧是深秋时落叶纷飞的模样,我时常在此处烧烤食物。
将烤鸡焦掉的那一层撕去,露出里面白嫩多汁的鸡肉,我咽了咽口水,扯下一只鸡腿正准备开吃,却听后面有个声音喊:“嘿!!那个姐姐!!!”
我有些意外地回头,男孩正从栈桥的另一端朝我跑来,脚步飞快。仙人的目力比凡人好得多,我能看见他的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黑坛子。
这男孩我统共就见过两次,第一次他落进了我挖来捕兽的深坑里,当我发现他时他早已在坑底睡着;第二次他吃掉了我专门用来引诱狗熊的烤鱼,听说我猎熊是为了那能够御寒的熊皮,便自告奋勇的说下次给我带些能驱寒的酒来。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况且无论是人间的小孩还是天上的小孩,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忘性大。
是以能在这里见到他,我还是有些讶然。特别是当他兴冲冲的将怀里的那个坛子递给我时。
我揭开上面的红布,那封泥还很新,应该是去年新酿的酒,只轻轻一嗅,便认出这是屠苏酒。这是人间一种新年时必喝的酒,可以驱除邪祟,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人人都要喝,无一例外。
“谢谢。”虽然对凡酒看不上眼,但他还记得这么一件小事让我有些高兴。
“这有什么,反正我们村子里多的是!”他挠了挠脑袋,显然对另一件事更好奇,“那姐姐你后来猎到熊了吗?”
“当然,但是那熊皮看着绵软,其实臭气冲天,我便只留下了这个。”掌心摊开,我将一枚磨好的熊牙耳坠递给他看,以作证明。
他惊叹羡慕的看着我掌心的物事:“姐姐你太厉害了!比大哥哥还厉害!”
我不知道那“大哥哥”是何许人也,只是觉得他那渴望的目光非常有趣,抿嘴一笑,将那耳坠往他手心一塞。“这个送给你,做个纪念罢。”
那耳坠被我用昆仑巅的万年雪水浸泡过,上面附着天下间最纯正的清气,能够驱逐邪煞,镇魂定魄。小孩子之所以容易被鬼祟侵袭,多半是因为魂魄不稳,佩戴它最合适不过。
本来就是做好了,打算下次遇见这孩子时送给他的。
只是他这个样子,总让我想要逗逗他。
他歪着脑袋看我。我问:“怎么?”
“姐姐,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那你就叫我小格。”我不甚在意的说,反正我的名字有好几个。红豆、豆子、小格、相思……随便叫我哪一个我都会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