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齐全(一) ...
-
隔着眼前层层摇晃的珠帘,可以看见外头烛光摇曳的昏黄影子,隔着远远的,还能听到大堂里的宾客欢笑声。迎亲、下轿、过火盆、喝交杯酒……这一天着实忙碌得很,打上花轿起阿仰就没有吃过东西,也没说过一句话,懵懵懂懂的,有些像是局外人,她心里觉得自己这只是太累了而已,待一切就绪,霍群英去前头招呼宾客,喜娘都退出去之后,阿仰才觉得从那嘈杂中恢复过来,伴着灯儿静静坐着,目光飘忽。
凝视着眼前的烛光良久,阿仰缓缓从衣裳的袖口里拿出一方折叠成手掌大小的信,火漆犹在,正是前日晚间白起君留下的那封。阿仰拿在手里静静地看了看,手指尖轻轻抚过火漆上那只腾跃的老虎头,还有信封上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仰止亲启’,眼里含着一包泪,忍住了,再不犹豫,拿到烛火上点了,看这火舌子一点点侵吞,好像是在跟自己的心意做最后的告别。她不愿意再去经受生活中的风风雨雨,拿他人安宁来交换自己的幸福。祝福,是她唯一能做的。
在桌子旁坐下,阿仰觉得有些口渴,倒了杯水慢慢喝着,静静坐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外头一色儿的恭贺声“新郎官来啦……”阿仰倏然一惊,忙起身准备坐回床上去,门吱呀一声已然开了,身着新郎官大红袍子的霍群英带着一抹玩味的笑站在门口,头上的黑冠已经去了,一日忙碌,头发显得有些散乱,脸上还泛着些潮红。
阿仰脚步迟滞了一下,只一瞬,把杯子放下,眯着眼睛笑着解释:“还以为你们要闹到大半夜的,有些口渴,自己倒了些水喝。”霍群英唔了一声,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大跨步进得门来,顺手掩住了后头那些喜娘好奇大量的偷瞄眼光,大喇喇几步上前,拿起阿仰喝过的杯子也倒了杯水就着喝起来,“前头喝酒跟牛饮一样,我也觉得有些渴了。以前闹别人洞房不觉得,如今自个经历了才知道其中滋味,真是种甜滋滋的差事,锣鼓熏天的从早到晚,满眼的红色儿,人人脸上都是恭喜和戏谑,就算是不成亲的人也能沾到其中的喜味儿。”目光婉转流连到阿仰的侧脸上,好似白衣轻裘的风流才子在负手赏画一般,满心满眼里都是惊叹和满足,“今儿同他们在前头行酒令的时候,我倒记起一桩事情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原先在戏楼子里听过的那一段唐无因填的无尾戏词《桃花记》?”
唐无因此人风流举世无双,曾经仗剑去国,散尽千金,醉卧花柳之间,由于才高,行事又颇为风流潇洒,其诗词一时洛阳纸贵。唐无因写得一手好诗词,又多与青楼女子结交,曾经受一沦落风尘的红颜知己相邀,为其量身填制了一本五幕的戏词。由于唐无因盛名在外,《桃花记》第一幕刚刚写完,孟阳的各大戏楼、茶馆就争相上演了,座无虚席,韩阳城里消息灵通,自然也跟风接着上映了,当时霍群英的大哥因为一个戏子与家里人闹得僵,霍群英看着他犯恶心,就偷偷顺了他大哥买好的票子,带着阿仰去看了那一出戏。戏演得非常好,于是接下来他们又一直追着看了后头几幕,可惜在最后一幕的结局呼之欲出的时候,这行事向来怪诞不羁的唐无因却在黄河边乘着一艘羊皮筏子渡河而去了,江湖人传,那艄公说唐无因对着黄河广阔的江面静坐良久,最后叹了句“桃花无尾,是以知音。”《桃花记》在即将攀上其艺术最高峰的时候戛然而止,让多少人心里留下了遗憾。
阿仰当然是记得那出戏了,她尤其喜欢听《桃花词》里头最后的判词,乱世风流一语谶,也起了兴趣,哼唱了几句“莫羡神仙侣,莫望白头翁,人生在世需称意,万古长江滚滚流。”
霍群英点点头,“正是这个,我原先一个弟兄去西边走商道,今儿才刚刚打北边回来,说了这么一件事,那《桃花记》可不是随意杜撰的,全是唐无因自个的生平遭遇,那最后的第五幕,就是唐无因演的这么一出。”
“什么个意思?最后那红啼姑娘和有谢郎君是以悲剧收的场?怎么会呢?人人都盼着是个好的结局,有谢浪荡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个解语花,而红啼半生飘零,也能够有个好的归宿,我以为,这第五幕应当就是有谢从青楼赎回红啼之后他们的一些婚后生活罢了,怎的是这样?如果是这样,那红啼姑娘的正主如今又是一番怎样凄凉的境况?太让人难受了。”阿仰有些不敢相信。
“那你可想错了。那红啼正主豁达得很,在孟阳城里开了个酒楼,花样迭出,闹得是风生水起,哪里有半点被抛弃的样儿?”霍群英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嗨,我跟你说这个作什么。阿仰,你今儿……”顿了顿,好像有些不好启齿,“可欢喜?”
阿仰绞了绞手里的袖摆,点点头,嗫嚅:“就是事儿忒多,累人得很。”
霍群英又露出了那耐人寻味的笑,眼角挑起,满是风情,“我也是,就是以前跟人干架也没觉得这么费神。不过,以前跟人胡闹后,大多等着我的是我爹的棍棒我娘的唠叨,哪里像这次这般,是个娇滴滴的娘子,怪道叫小登科呢。”
阿仰有些害羞,习惯了和霍群英朋友样的相处,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阿仰还是没能找到正确的定位,但是她又不忍心扫霍群英的脸,故意扯着话题说:“唔,你今天喝大发了,要不要喝点醒酒的东西?不然明儿早上起来该头疼了。”
“用不着,这点子酒,跟玩儿似的。”
“你饿了没?我刚觉得饿得发晕呢,吃了些刚撒床上的花生,还剩一些,你要不要吃?”阿仰继续胡扯。
霍群英用手撑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阿仰,不在意地摇摇头。
“你今儿看到丽珠子没?托你个事,改天你去看看她。”
“你说的这些,以后再说不迟,我只记着,今儿好像是咱们俩成亲的日子?”霍群英敲敲脑袋,反问。
“是啊。”阿仰讪讪。
“原来你晓得呀,你这样指东打西的,我还以为我的迎亲花轿被个糊涂丫头错上了,娶过来的是个茶楼里聊天的茶搭子呢。”霍群英故意戏谑。
“不至于,不至于。”阿仰干笑。
“不至于就好,要是错了,我还嫌麻烦,懒得调换了。这位新娘子,婚前礼仪可有学上一学?”霍群英走到铺着大红幔子的婚床前坐定,左脚踢右边的甩开了靴子,往床榻上斜斜一躺,这样热烈的颜色映衬之下,显得如画一般带着股邪魅的美感。
阿仰看他占了床,也不走上前了,立在床前望着他,笑吟吟地摇头,“妾身愚鲁,还真是没有。”笑容里透着狡黠。
阿仰这话纯粹出自调侃,听在霍群英耳朵里却不是滋味,回忆起当年苍湖村出事之后他找见阿仰时的样子,失魂落魄地抱着张洗白的床单走街窜巷,口里喃喃着要找水,完全认不得人,顿时心内一酸,收了笑“是我疏忽了,最后几日事情多,倒在婚仪上亏待了你。”转而又一笑“不过省了也好,那些规矩听得我都心烦,别去管那许多。你只管安安生生地过自个的日子,凭心做事就好,该知道的,不是还有我么。”
“嗬,那我以后可就指望着您过活了,霍大爷。”阿仰抱拳假意作揖,这样的体态像极了两年前仍旧是未解世事的阿仰。
霍群英嚯地起身,一只手包住了阿仰的小拳头,紧紧裹在手心里,“我爱听这话。”话里深情无限,听得阿仰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贝齿咬着下唇,下意识地挣脱了一下,没挣开,反被霍群英一把拉过,跌进了他的怀里,霍群英身上是清冽的酒香,混着一股子似兰似麝的熏香,也不晓得是他常熏的,还是今儿婚礼上特意弄上的,阿仰闻得脑袋一阵眩晕,两只拳头抵在霍群英胸前,用力隔开一段距离,有些羞恼地抬起头,却撞进霍群英深情深幽的眸子里,两两相望,都忘记了言语。
阿仰的手因为长过冻疮的缘故,手指有些胖乎乎的,又长期做绣活,手指尖倒是很灵巧,白白的,长着几颗老茧,但是实在没什么力道,霍群英一只手拉开了阿仰的两只绵软的小拳头,另一只手却随着目光缓缓抚上了阿仰的下巴,从指尖的触碰,到脸颊,鬓角,额头,霍群英的心情也仿佛随着他的手指在顶礼膜拜,逡巡游离,最后又回到了阿仰的下巴上,捏住轻轻抬起,凝视半晌,喟叹“阿仰,我真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就这么嫁给我了。”
阿仰却觉得两人现在这个姿势非常的尴尬,她被禁锢在霍群英的怀里,被这样的触碰,于她来说,就像是货物被狎玩一样,不知道是心里抵触,还是不悦霍群英的作为,总之心里就是带着丝不喜欢,狠狠瞪了霍群英一眼,“ 那我掐你一下,看看是不是做梦呢?”
霍群英自然不依,他是宽容阿仰,但是也晓得步步为营,“你这姑娘真是忒不解风情了些。这般红烛高烧,龙凤同翱,合该是男女情浓难耐的夜。等会儿就让你知道小爷我的厉害!”说着,拉着阿仰一个滚子两个人双双滚进了床榻里,阿仰在下,霍群英在上。
而高高烧着的蜡烛也燃尽了最后一丝灯芯,哔啵一声,倏然熄灭,徒留下满室的清凉的月光,温柔抚慰着床榻上那一对身着龙凤呈祥喜袍的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