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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际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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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天上,鱼在水里,阿仰在凭栏的睡梦里。
七天七夜,阿仰将将休息了十个时辰,困极了的时候,就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上一把,满腿的乌青。看着最后一批军服打点入库,阿仰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起身揉了揉胳膊伸了伸腿,朝自己的屋子走去。然而人实在是困得犯迷糊了,远远看着还以为是酒醉的人在左摇右摆地往前走,这儿扶一下,那儿支一把,硬生生地撑着一口气,最后摸索着到了长廊边的矮凳上,倚着栏杆,终于沉沉睡去了。
霍群英寻来的时候,就看到的这样一幕美人沉睡图。红色的长廊迢递蜿蜒,春风和软,吹乱了美人的一头乌发,酣睡里的阿仰还微微皱着眉头,欲诉还颦,最断人肠。
“嘿呀呀,这是谁家的美人呀?搬回去简直就是一处活风景!”这话说得霍群英眉头一皱,像是心爱的宝贝被人窥探了,非常不舒服,然而说话的人却犹不自觉,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捋着自个下巴上压根就光秃秃的莫须有胡须,尖嘴猴腮的一张脸上,两眼放着精光,嘴角扯着的一丝笑里有着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得意。
“白大人见谅,下人无状,让大人见笑了。咱们还是快行吧,家父已经在后院略设了薄酒。本朝风流才子唐无因有诗云,酒里看吴姬,风情扇底留么?咱们这商贾之家今日也借大人的光,品一番才子风流。”霍群英伸手作出请状。
那白大人却好似是个没眼力见的,一双眼珠子在阿仰脸上转来转去,就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带着考量,“诶,那吴姬风流早已名扬天下,就算未曾得见,那窈窕身姿也可以想见几分,劳霍老爷为这一场便饭花费了这许多心思,白某心下感激。只是如今见着这样的美人,难免心里羡慕呀,这果然还是家宅里的私有物最能惊诧世人,尤其是带着几分子神秘感的,初见之下惊为仙人。霍家少爷好福气嗬。”
听这白大人越说越离谱,霍群英心里早已经抡着大棒把那姓白的揍了百个回合,只是形势比人强,担着霍家少东家的名声,他又不能辱没了霍家好容易搭起的关系网,忍了忍,确定自己的怒气完全压下去了,才开口道:“白大人别说笑了。这如今天下三分美人,二分该属孟阳,白大人自孟都来,该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才对呀,可别让我们霍府这样一个小姑娘白担了大名声,名不副实,将来我们可是要闹笑话的。”
白大人摆摆手,也不跟霍群英纠缠,上来就问阿仰的名姓。
霍群英眼里快要冒火,阿仰的名字在心里转了好几转,终于还是开口道:“我也不太晓得这样一个绣娘的名姓,既然大人留心,不若等下散宴了,我去问问谢掌事的。”到时候你若还把这事记在心上,我再从长计议,左右不能让你这样一个色胚得逞了。
可惜霍群英的算盘刚打好,他那性好渔色的大哥为了巴结上这样一位高管,刚刚公事上插不上话,现在得了卖好的机会,赶忙开口道:“群英,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没得扫了白大人的兴致,这丫头运气好呀,能被我们白大人如此高看一眼。大人不忙您说,这丫头在绣娘里算是出挑的了,以前她曾给贱内制过衣物,有过一面之缘,我记着是叫赵仰止,小名阿仰。”这霍家大哥自然不敢说,他和阿仰的一面之缘起于丽珠子,因为自个和丽珠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阿仰曾经给我自己一些苦头吃。
哪里晓得那白大人听得这个名字,倒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挑了眼眉,是赞叹还是惊讶,看不太出来,点点头道了句好名字,当先启步走了去,留下那霍家大哥灰溜溜地摸摸鼻子,不晓得自个这马屁为何没拍得响。霍群英眼神轻蔑地高昂着头,看了自家大哥那猥琐的样,觉得无趣得很,又转头去看睡得正酣的阿仰,笑着摇摇头,有些心疼,知道她这些日子累坏了。要不是当日有她的建议,自个和谢掌事的试了一天,最终找出了个解决方法来,这事情估计还不得善终。当下心里又是感动,阿仰心里还是念着自个的,只要有这个,不管做什么,霍群英想自己都是甘愿的。眼梢留了个眼神,示意旁边的小学徒。
是夜,阿仰睡了个饱足的好觉,起床来伸了个懒腰,觉得脑子有些昏昏沉沉,看外边月亮还有些光亮,柔风吹着树梢呼啦啦地响,旁边睡着的莲子正打着小鼾,阿仰披衣起身,打算去小厨房里寻点东西来吃。一打开门,地上赫然摆放着一个八角红漆食盒,上面还放着一张纸条子,上面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阿仰的宵夜”,字里行间,十足的霸道无赖,阿仰回头望了睡熟正无意识翻身的莲子一眼,想着要是让她看见了,又该笑话这霍群英护犊又小气了,淡淡一笑,把纸收进怀里,踏出门槛回身轻轻掩上了门,拿起食盒在阶下坐着,对着宁静如水的月亮吃起来。
食盒里是一个蒜蓉白菜,一个桂花莲藕,还有一小碗米饭,放得久了都有些凉,阿仰倒不甚在意,就着饭菜扒了几口,软糯的米饭,跟绣房的伙食比起来要香很多,倒很像从前家里自产自用的粮食,望着筷子上白白胖胖、大小均匀的米饭,阿仰觉得眼睛有些酸。
而另外一边,孟阳新派到韩阳主持政局的白大人却自个在书房里思忖徘徊了许久,像是难以下决断似的。
旁边多年的侍从白墨看不过眼,打趣道:“大人莫非在为今日那霍府酣睡的佳人劳神?要我说,大人既然看上了,讨回来不就得了,左右家里夫人不依也没辙,天高皇帝远呢。”
白大人斜着觑了白墨一眼,道:“瞎说什么,你懂个屁。没遇见这姑娘还好,一遇见,我还犯难。”
白墨奇怪,自家这大人虽然自诩风流,但是一说家里夫人管得严,二说大人长得实在有些磕碜,美人都不爱这样的,总之花边多,真正开花的一朵没有。今儿个这是真的上心了,想起临出门前夫人私下对自个的嘱托,瞬间觉得仗义两肩担,劝说:“大人,其实要我说,今儿这姑娘有什么好呢?不过皮肤白嫩些,身量苗条些,哪里比得上咱家夫人端庄?”
白大人见自家这侍从还有偏向夫人、打小报告的潜质,一想这还了得,别的不说,自个偷喝个酒往后都被背人,那还有什么权威可言?当下清了清嗓子道:“这姑娘自然比不上我夫人端庄,可惜啊,男人都爱个新鲜,祁阳王还就好这一口。”
白墨一听这事还牵扯上祁阳王,也不自作聪明了,恭敬地低着头道:“大人,这事怎么说到王爷那去了?您可得小心着点。”
白大人负手踱了几步路,道:“我犯难就是在这儿啊,离都前我曾收到王爷密信,说是除了肃清韩阳政务,为以后筹谋之外,还有个私人的嘱托,让我去寻个姑娘,韩阳苍湖村赵仰止,论年岁也就是今日这姑娘这么大,我这才刚到没几天,还没准备开始找人,倒是给我碰上了。”
白墨立马拍马道:“那是我们大人官运亨通的征兆啊。”
白大人怅惘道:“有这么简单就好喽。王爷这样郑重地嘱托,我当然应该义不容辞才是。可谁曾想,前脚收到信,后脚那郑家大爷就找上门来诉苦,说是他向王爷隐晦地提及了跟他自家妹子的婚事,可王爷言语里都透露着推脱的意思,他想着怕王爷在韩阳这些日子,有了什么心上人,嘱咐我留心一些。你说说,这算怎么回事啊?我要把今天这事告诉王爷,我跟郑容凛的交情也算到头了。”
白墨却轻松地说道:“大人,您这有什么好烦的,那郑大人再权重,那也是为祁阳王爷效力的,将来打下这天下,他顶破了天也是个臣,而祁阳王爷,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您违背他的意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
白大人倒像是被白墨话里的某一点击中了神经,思忖了片刻,说道:“有道理!有道理!嘿,小子,脑子挺灵的呀。”
白墨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大人您教导得好。”
白大人快步走到书桌前,说:“快些给我研磨,我这就修书一封,答复王爷。”
白墨唱喏。
白起君的这封言辞恳切的信是在十天后经过关山万里,到达简朝阳,也就是如今的简朝宗手里,当然,经过这位白大人的情感润色,丝毫看不出曾经犹豫的痕迹。
当时简朝宗正在大帐里头和三位将军议事,因为手臂有新伤,军医一边在帮他换药。
“王爷,依我看,蜀王此次新征的一万军士只不过是转移怒气罢了。新征的兵还没经过操练就来戍边,这可真是天上地下头一回。”右将军周禀昌语气轻松地说道。刚刚打赢一场大仗,祁阳军上下都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自然心下有些轻敌。
“我说你这人就是年少,眼皮子浅了些。一万兵士戍边,戍守的是哪里你晓不晓得?是进祁阳的最后一道关隘,将来打起来,这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而这一万兵士又大多是就地征用的,难保不跟我们祁阳百姓沾亲带故,到时候你说堂兄弟碰上了,自个兄弟还是被迫征用入伍的,这枪是使不使得出去?”上将军莫问摇头抚须反诘。
周禀昌正要回话,简朝宗抬起右手阻了,说道:“这事还得再看个数月,才晓得是福是祸,如今暂且搁置不要谈了。”正说话,门口的信差踌躇了一下,又看看手中韩阳的信,终于撩开帐子走进稽首道:“王爷,韩阳白大人急信。”
简朝宗起身,点头接过,回主座上就着灯光看起来,下边的上将军正因为周禀昌前些天放纵自己手下兵士在街头胡来而训斥他,简朝宗倒是不加理会。周禀昌是个打战的好手,人也耿直,就是容易放纵情绪,莫问对他的时时鞭策,只有好处。
然而看完白起君前头三页的公事汇报,简朝宗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了最后一句:“昨日赴霍府宴席,遇一紫衫妙龄女子凭栏酣睡,容貌妍丽,后知悉其名赵仰止,人唤阿仰,与王爷前次嘱托白所寻之人同名同姓,未知是此女否。”一紫衫妙龄女子凭栏酣睡?简朝宗在脑海里无数次地勾画着当时的情景,朦朦胧胧地仿佛看见阿仰温顺地趴在栏杆上,两腮圆润睡出了红晕,那娇憨可爱的模样,然而实在与容貌妍丽想去甚远。越看简朝宗的心绪越难以平复,最后他把信纸搁置在手边的案上,呆呆地发起愣来。
“王爷,王爷?”莫问看简朝宗对自个的话好像丝毫没有听进去,不禁追问了几句。
“啊?”简朝宗如梦惊醒,回过神来,有些尴尬,扶着额头道:“我今日身子实在有些不妥,这些日子几位都辛苦了,大伙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三人看简朝宗确实行为举止有些反常,想着连日来这位少年王爷的铁血治军,每日在军士出操前他就已经在检查兵器马匹,晚上大家都睡下了,他就自个拿着弓箭大刀到空地上练武,从未懈怠。如今也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了,于是拱拱手,辞了出去。
而夜里上床歇息了,简朝宗枕着手臂,呆呆望着帐顶,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白起君信里的人就是阿仰,他心心念念了两年的姑娘,她在霍府,还倚着栏杆睡着了?当年最后的探子得到的消息是苍湖村尽数被囚,后霍群英花重金赎出了众人,大家都各自安置生活去了,阿仰为什么会留在霍府?难道她嫁给了霍群英?简朝宗的脑海里只浮现了一瞬这个念头,马上又压制了下去,只因为这是他最不愿意的结果。就算是如此,他也要亲眼见到才能作数,再图后计。
想完这些,他又开始凭借着那只言片语,在脑海里描摹阿仰的样子。两年了,她肯定长高了,是个大姑娘了,阿仰从前很少穿艳色的衣裳,还真不晓得她穿上紫衣是怎样一番模样。凭栏酣睡?那样的一派天真,如诗若画。最后,枕着这数百个不同的画面,简朝宗终于倦极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