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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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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齐永安十年,韩阳城外,大雪纷纷扬扬,初冬的梅花在这凛冽的天地里孤独地绽放着。
一个身着蓝底碎花棉袄,下着黑色粗布裤子的小姑娘在苍湖村的出村口徘徊,头上带着个草帽,身上披着所以,脸上的神色看着有些紧张,焦虑,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她不时地向出村的这条路上张望着,又来回跺跺脚,以驱逐脚上的刺骨的寒意,脚上穿的一双棉布鞋已经被雪水浸入,不仅不能保暖,反而让人感到透心的冷。
家住村口的黄婆子出来泼了一盆子脏水,抬眼张望了下,四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这南北交界之地,倒是许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大这样密的雪了。黄婆子低声喃喃了句“真是见鬼的冷唷。”
瞅见这姑娘,奇道:“阿仰,这样冷的天,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呢?”
唤阿仰的姑娘搓搓冻红的双手,神色尴尬地笑着道:“黄婆婆,我阿娘叫我出来等我爹,他今儿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我阿娘不放心。”
黄婆子一下子心知肚明了。
阿仰爹原来也是这苍湖村数一数二的读书人,阿仰出生的那一年中了秀才,所以给自家闺女取名仰止,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后来他一边在宗族里的私塾教书,赚束脩补贴家用,一边继续考取功名。读书人,总不外乎有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
可惜天不遂人愿。
大齐定熙末年,先皇体弱,缠绵病榻,而太子年幼,朝中竟无人能撑得起大局。于是藩王纷纷起兵,各自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先皇在期间薨逝,大齐江山陷入了连年的征战,风雨飘摇。最后是西南蜀王简恒凭借着西南二十万雄师和属地锻造出的优秀的铁质兵器而傲视群雄。后蜀王亲兵进京,辅佐年仅八岁的新皇。
蜀王简恒摄政之后,开始在京都极力推行人事改革,一大批旧时权臣、名儒纷纷被或贬或迁,一时人心惶惶。
阿仰的爹也受到了这次时代大浪的影响,被轰轰烈烈的大潮将他这尚不足星星之火的秀才给彻底淹没了。
阿仰爹考中秀才之后,按照惯例,拜了当年主考考官为师,姑且不论是否彼此之间真的有学问教授之事,但是既然挂名了,也传出去了,这师生之谊也就在了。这位主考官在蜀王新政中受到牵连,被贬迁岭南潮州。而阿仰爹也再无出头之日。
此事之后,阿仰爹除了仍旧担了宗族私塾的教授任务,还托人帮他在韩阳城里挂了个讼师的名。
当世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士子,都是不愿意去揽这个活的。一则不受人尊敬,二则没甚晋升的前途。
估计是阿仰爹今早去韩阳城里递状子了,这阿仰娘看时辰不早了,雪又下得大,才遣阿仰出来看看的。黄婆子心里揣测着。
“阿仰,到屋里边坐边等吧。”把盆子拿回屋,黄婆子出来招呼道。
“不啦,黄婆婆,要是过会还看不见我爹,我就回去让我大哥去找找。”阿仰甜甜笑拒了。回头蓦然看到远处阡陌道路上雪花稀疏纷扬,隐隐出现了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阿爹,阿爹,你回来啦??!!”阿仰忙招手,大声招呼了几声。
“诶,阿仰!”对面的身影也招手回应道。
“阿仰,你爹领你二哥去了?”看到前头两个身影,黄婆子随口问道。
“没呢,我也奇怪我爹这带的是谁?”阿仰也纳罕。最近雪下得大,娘特意拿出爹前阵子买给她的竹篾子手炉,里面添足了炭,让二哥给送去舅舅家了。
眼瞅着爹和那个小伙子走进了村口。
两个人都带着草帽和蓑衣,上面附了散碎的雪。那个跟阿爹一起进来的小伙子身穿一身黑色的短打衣裳,腰上束了个草绳,身形肃朗修长,背脊挺得笔直,迈步之间浑然自有气度,在这雪天里,他穿得如此单薄,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感。在这萧条寥落的雪天,万物蛰伏,他却仿佛带着一种喷薄欲出的生命力,如朝阳一般从群山之中跳跃而出。
阿仰几步上前,笑道:“爹,你回来啦。娘怕城里宵禁了你还不回来,着急让我出来等。”眼神却一直在偷偷觑着那黑衣少年,却见那少年也在看着她,目光清澈明亮。
阿仰爹拍了拍阿仰身上的雪,答应道“今天路上有事,耽误了。这是简朝阳,爹一个故人的孩子,比你大三岁,你就叫哥哥吧。朝阳,这是我幺女赵仰止,阿仰。”
阿仰忙朝那个少年点了点头,甜甜唤道:“朝阳哥哥。”一边接过爹手上的一个大纸包,里面概是娘嘱咐买的油盐之类佐料。
简朝阳也许是不太习惯跟年龄相仿的女子打交道,只点点头,微微扯了扯嘴角,右脸颊上一个深深的酒窝若隐若现,道:“阿仰姑娘,有礼。”
阿仰爹空出手,顺着给自己和简朝阳也拍了拍蓑衣上的残雪,道:“先回去吧,免得你娘等不及了。”
阿仰爹在前走着,简朝阳、阿仰忙跟上。
阿仰借着草帽的遮挡,眼珠子滴溜溜地偷瞄简朝阳,只见他除了刚刚那微微一笑,总是习惯性地抿着嘴,小小年纪,脸颊两侧的法令纹就有些明显了。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黑眼珠子又大又黑,配上他那个有点大的鼻子和容长脸,肤色微微有些黑,而且嘴巴周遭长了一圈短短的胡子渣,整个人显得既严肃又纯真,既落魄又从容。当他做事情的事情,总给人一种格外认真的态度,譬如他走路的姿态。
而此时,简朝阳被阿仰盯得脸越来越红。这小姑娘,不管好歹,总归是个读书人家出生,怎么这么不知礼数!尽管心里有些微微的不满,但是更多是困窘,他明明知道阿仰在偷偷看他,却又不好意思拆穿他,脸上越来越红,庆幸自己今年夏天晒得黑了,能遮住些。而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快。
阿仰小胳膊小腿,当然赶不上一个手脚修长男子的脚步,很快她就被他抛在了后边,她也不恼,盯着简朝阳的背影看了一会,觉着无趣,就开始把手拢在嘴巴前呵气取暖,几个生了冻疮的手指小萝卜似的,有些痒。
而前面,赵家的小院子里正升起了阵阵炊烟。
这是简朝阳几个月来第一次有一种类似回家的感觉。过去那些日子里,他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有时是黄昏薄暮时分,看到农人扛着锄头闲聊归家,村里炊烟阵阵,鸡犬相闻,他的心里不是不落寞的,然而每次他都是夹紧马腹,打马急行。然而,他会被接纳么?他有了一丝忐忑。
阿仰继续搓搓手,然后快走几步,与简朝阳并肩,道:“朝阳哥哥,你来我们家,你猜谁最高兴?”
简朝阳不解地望着阿仰,奇道:“我尚且未见过你们的其他家人,为什么这么问呢?”
阿仰笑起来,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脸,装作思考:“我猜,是我娘最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简朝阳在一路羞窘之后,终于对上了阿仰的眼神,他摇了摇头。
阿仰说:“我娘平时最喜欢看戏文,不仅爱看,还爱演,我们家有兄妹三个,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娘却最喜欢拉着我们三个演桃园三结义,我大哥是刘备,我二哥是关羽,我则是张飞,你知道张飞吗?就是那个蝴蝶脸的张飞。我娘每次在我们演之前,还拿那陶窑里画工用剩的画笔和彩料给我们上装。你想想,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每次都被画成那副样子,还要扮得威武又不失滑稽,多难呀。每次我娘都嫌弃我,说要是还有个儿子,也不用看这么一出有个娘里娘气的张翼德了,败兴,败兴得很。”阿仰边说,边装作她娘的样子,摆手,好似无奈。
前边阿仰爹听得逗趣,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只好握拳干咳了几声。
简朝阳是怎样的人物,他曾经在各种各样的阴谋权衡里摸爬滚打,最擅长的是揣测人心,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怕自己尴尬,自己虽名义上说是故人之子,但是却不随大人前来拜访,还有长住的可能,心情上免不了对当家的主母有些揣测。他明白了阿仰对他的善良,却不太懂得怎么样报以同样的善意,只是抿嘴道:“婶娘如此,你们的少年时光倒也有趣。”让他扮成那个蝴蝶脸的张翼德?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阿仰笑着歪着头道:“是呀,以后你也同我们一处。”
而前头,阿仰爹已经打开了自家院子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