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若花燃燃

19、血溅驼铃碎

　　跑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不见独眼熊等人，纪秋心知糟了。
　　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看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跑，指不定什么时候偏了方向。怕越跑越错，只得勒住马，准备等到天亮了，在地上找一下新鲜的马屎。留在沙地里的马蹄印子很容易被风吹平，但是马屎还是会留上一段时间的。

　　不想等到天亮，在四周找了找，却不见马屎，明白歪的方向有点大了。
　　正无计可施，听到远处传来清脆的驼铃声。
　　纪秋精神一振，往着驼铃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一会儿，看到前方一个商队逶迤而来，总共有三十多匹骆驼，骆驼上或坐着人，或堆满了货物。商客们的衣服沾满黄沙，看不出式样，不过包着头巾，卷发虬须，鼻隆眸陷，应该是吐蕃人。

　　所谓有心插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纪秋大喜，忙拍马过去，挡住他们的去路，用汉语问：“哪个是商队的头领？”她原本想用吐蕃语问，转念一想，还是留一手为妙。胆敢横穿沙漠行商的商客都不是一般人，除了精明强干，还得胆大剽悍，遇到响马土匪会拼刀子，遇到利益不均时会忘记道义，自己孤伶伶一个女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起歹意？

　　她也不担心他们听不懂，西域商客不管是哪国人，都是将大周的茶叶丝绸瓷器等货物贩卖到大食波斯等国，然后将大食波斯的地毯法琅葡萄酒等货物贩卖到大周，不懂汉语，是做不了商人的。
　　领头骆驼上坐着的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商客，一脸疑窦地打量着纪秋，又看看四周，确定附近再无别人后，面上的疑窦更重了。他象汉人一样的抱抱拳，又用汉语说：“我就是，姑娘怎么一个人在沙漠里？”

　　“我迷路了，想去吐蕃的伏俟城，能否与你们结伴而行？”
　　伏俟城是吐蕃的京城，大周的使馆就设在那里。
　　老商客见她避而不答自己的回题，又上下打量她一番。她一头辫子，辫子上扎着各色宝石，里面穿着绣着莲花纹的羊皮袍子，外面披着华丽的火狐大氅，看衣着头饰，北戎贵女无疑。看长相，却又不象，北戎女人或者浓眉大眼或者隆鼻深目，她却是皮肤粉白细腻，长眉入鬓，睛如点墨，倒象是中原人的长相。说的汉语也是汴梁官话，字正腔圆，十分地道。

　　他一时搞不清楚她的身份，却知道她不是一般人，最好不要沾惹。“不知道这位姑娘是摩那部哪一位首领家的贵人？怎么迷的路？要不要我派人送消息给你家人？”
　　纪秋心想，这老商客果然是精明，不答问题也就罢了，反倒绕着弯儿盘问起自己的来历。“我不是北戎人，我是汉人，我家人在大周京城。”

　　老商客心里有了数，是汉人，穿着华贵的北戎服饰，又一个人跑到沙漠里，多半是某个首领家的妻妾逃跑了。这可是万万沾惹不得的事情，得罪摩那部的首领，以后就别想在这条路上往来了。面上不动声色，口气却越发恭谨：“沙漠荒凉，姑娘不该一个人出来，请让我们护送你回摩那部吧。”
　　“不用，我要去伏俟城。你别担心，就是结个伴，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老商客苦笑一声说：“姑娘，我直说吧。这里是摩那部的地盘，我们商队长年累月走这条路，不敢得罪摩那部的老爷们，还请姑娘体谅。”

　　纪秋略作思索，说：“好，那你们走吧。”
　　老商客如蒙大赦，赶紧挥手，商队重新启程。走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纪秋远远地跟着。老商客只得又挥手停下队伍，跳下骆驼，等纪秋走近，到她马前抱拳说：“姑娘，请你不要跟着我们。”
　　纪秋不悦地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不过恰好同路而已。”

　　老商客急得汗都冒出来了，说：“姑娘，摩那部的老爷们会杀了我们的。”
　　“你多虑了，他们去贺兰山里冬猎了，摩那部里只剩下一群妇孺老弱，等他们冬猎结束，我应该到伏俟城了。”
　　摩那部冬猎的传统，老商客略有了解，微微放心，说：“姑娘是没事了，可我们商队以后还要经常往来这里。”

　　“你们商队跑一趟能赚多少银子？”
　　老商客不解她的意思，含糊地说：“生意难做，糊口而已。”
　　“这样子，你带我到伏俟城，我给你一千两黄金，往后你们可以不用再跑西域了。”
　　听到一千两黄金，商客们的眼睛全亮了，他们顶着风沙烈日，常年累月在外面奔波，一不留神就会被狼吃了被土匪杀了，无非就是为了一个利字。一千两黄金，他们得来回跑上十年，还得顺风顺水，不遇土匪劫货，不遇流沙丧命。

　　老商客目光闪了闪，打量纪秋说：“姑娘身上只怕一两黄金都没有。”
　　“现在是没有，但到伏俟城，自然会有的。”
　　她口气很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商客们都觉得她不是吹牛。
　　一个三十出头的卷发商客轻咳一声，用吐蕃语对老商客说：“叔叔，要不带上她吧？”
　　老商客扫了一眼，见大部分商客都有赞许之意，他到底年龄大，经得起诱惑，用吐蕃语说：“一千两黄金是大数目，不是我不想赚。但这女人张口就是一千两黄金，可见身份不一般。咱们带走她，顺利回到伏俟城好说，万一不顺利，摩那部追过来，咱们的命都没有了，你们说黄金重要还是命重要？”

　　商客们犹豫了。
　　卷发商客说：“叔叔，就算咱们不带她，她一直跟着咱们商队，咱们也没有办法呀。”
　　老商客一想也是，商队有货物，骆驼速度慢，她骑的又是好马，想甩掉她不可能。赶她，她又不走，杀了她那更是万万不可能。
　　纪秋听他们说来说去，并没有谋财害命的想法，眼神也不露邪淫，放下心来，说：“你左犹豫一下右犹豫一下，时间都浪费了。反正我就跟着你们，你们走快些，说不一定早点离开摩那部的地盘，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老商客听她摆明要赖上商队了，只好硬着头皮说：“好，姑娘你跟着我们走，到伏俟城，一千两黄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老商客爬上骆驼，挥手起程。
　　纪秋拍马跟上，想到返回大周有望，心里十分雀跃，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对着自己认为的摩那部所在方向，在心里得意地说了一声：“再见了，蓟英奇。”一刹那，少年夕阳下微笑的面容浮上脑海，心里也另外涌起一丝丝莫名的情绪，然后她很快地甩开了，不去追寻，也不想追寻。

　　漫漫沙漠，无边无际，好在风平沙静，一路顺利。也不知道老商客怎么认出路，傍晚的时候，商队到达沙漠中的一个绿洲。说是绿洲，其实也就是方圆一里，中间有个水洼地，长着几株病歪歪的胡杨树。
　　商队安营扎寨，过了一宿，第二天重新上路。

　　到晌午，纪秋困倦不堪，坐在马上打着瞌睡，脑袋如鸡啄米般一点一点。
　　忽然听到老商客大叫一声：“不好，快走。”
　　她惊了惊，身子摇晃差点跌下马，忙拉着缰绳，顺着老商客惊慌的眼神看着西边。微微起伏的沙丘烟尘迷漫，遮住了半边天空。跟着就见一队人马登上沙丘，当先一人，身材颀长挺拔，□□坐骑神骏异常，在沙漠中奔驰依然轻灵迅捷。纪秋就算认不出蓟英奇，也认出了腾雾的英姿，这下子完全清醒了，欢喜雀跃如流沙般漏掉了。

　　奔到十丈外，蓟英奇张弓搭箭，跟着一支箭矢如飞而至，射中老商客的兜帽。
　　这是警告，老商客浑身一个激灵，忙挥手停下商队。这时他也认出来人不是强盗，而是北戎人，转眸看着纪秋，眼神全是“被你害惨了”的悲愤。
　　一会儿，蓟英奇和穆塔领着五六十人奔到眼前，将商队团团围住。

　　老商客上前一步，挤出最最谦卑恭谨的神色，手按胸口向蓟英奇行礼。“这位大爷……”刚张口，蓟英奇一马鞭甩了过来，狠狠地抽在他脸上，他痛得呲牙裂嘴，余下的话全落回肚子里。
　　蓟英奇拍马走近纪秋，脸色苍白，嘴角紧抿，一双幽暗如晦的瞳仁死死地锁着她，透着气愤、委屈、苦恼等等神色。纪秋被他这么看着，竟然生出几分内疚，低声说：“我跟着你回去就是了，你别为难他们。”

　　英奇一言不发，拨转马头。
　　纪秋乖乖地跟上，走出一段距离，听到传来激烈的兵器撞击声和惨叫声，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北戎战士们纷纷挥动大刀，商客们也都是剽悍之辈，哪肯乖乖就范，或驱赶骆驼逃跑，或拔出单刀抵挡。兵器撞击，货物倾翻，残臂断头，驼马惊叫……
　　“我不是叫你不要为难他们吗？”
　　“商队有商队的规矩，它在我们北戎地盘拐人，坏了规矩，自寻死路。”

　　“不是他们拐我，是我硬要跟着他们。”
　　“那你要记着，下回不要这么干了，会害死人的。”英奇冷冷地说完，继续向前。
　　纪秋怔了怔，拍马追上，大声地说：“蓟英奇，不是我要逃跑，是野利月奴将我扔在沙漠里，我迷了路，遇上了商队，才跟着他们的。”
　　蓟英奇瞟了她一眼，虽没说话，神色却说“我不相信”。

　　纪秋泄气了，事实上她也清楚，如果没有跟着商队走，或许他还会相信，但现在真是百口莫辩。她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愧疚，也生起闷气，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一眼。
　　英奇恼她逃跑，气她明明见识过沙漠的凶险还不长记性，又盼着她能有些许的温柔。不想自打照面，除了责问竟然没有半点好脸色，一颗心象是泡在黄莲水里。“你对萍水相逢的商客们都有情有义，为什么对我这么无情无义呢？你知道吗？我一天一夜没睡，一路上担心你被狼吃了，被土匪劫了，被流沙吞了……”
　　纪秋冷冷地说：“你大可不必这么辛苦的。”
　　“你……”英奇气得眼睛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