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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回到熟悉的小院,看到在门外迎接她归家的母亲和哥嫂,芸素噙着泪下了车,跪下向母亲拜了三拜,说道:“女儿今日归省,见过母亲大人。”

      李夫人连忙上前扶起小女儿,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却忍不住痛哭失声。

      在一旁的李希斌劝这个也不是,劝那个也不行,急得拧起了眉头,空举着双手。妻子王氏从后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对他摇示意他放弃。只等母女两人都收了哭声,他才连忙招呼母亲和妹妹回屋叙旧。

      “父亲在南边还好么?”

      “好。刚开始去的时候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折腾了一阵子,半年后,就完全适应了。怕是现在回到京中,又会水土不服了。”李夫人拉着芸素的手坐到被烘得暖暖的坐炕上。

      “娘亲呢?觉得那边如何?”

      “那边的衣裳比京中的好看呐。”李夫人笑道,“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嫂嫂和你都带了些南边的新款。”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女儿,道:“不过,看样子你身子比原先丰腴了些,怕是有的会穿不上了。”

      王氏端来两杯热茶放在小桌上,笑道:“小妹刚生过孩子,慢慢就会瘦下来的。”

      芸素把手捂在茶杯上暖手,对王氏说道:“嫂嫂太操劳吧,看起来比我出阁前瘦了很多。”她又转向母亲,说道:“娘,那些都给嫂嫂留下吧。我在宫里,不缺什么,又不用常走动,有那么三四身替换的就行了。”

      李希斌从外面捧着一碗烤得黄焦黄焦的红薯进来,嚷嚷着:“小妹,你的最爱。宫里山珍海味俱全,只怕是没有这个给你解馋。”

      芸素喜得上去就抓,可别看那红薯没有冒热气,却烫得很。芸素把红薯在两手间丢来丢去,最终还是把它丢在了桌上。

      “猴急脾气!”李夫人宠溺地嗔了女儿一句,却拿起被丢下的红薯,也不怕烫,熟练地为女儿撕下一块儿,放在嘴边吹了吹,才递过去。

      李希斌也坐上了炕,把另外三个红薯也一一掰开,散散热气。

      王氏看茶点都上齐了,便说:“我去安排赵妈准备晚饭,你们陪着母亲先聊。”

      在一旁的桃花有眼力架儿地自告奋勇:“嫂嫂,我也跟你去吧,好久没见过赵妈了。”

      李夫人探身看了看桃花,笑道:“桃花啊,你爹还托我给你带东西回来了,吃完饭给你还是现在就给你?”

      桃花高兴地蹦了一下,可还是很有规矩地说:“不急,等吃完晚饭夫人再给我也不迟。”说着,就和王氏一起走了出去。

      芸素一边啃着香甜的红薯,一边问李希斌:“哥哥的生意近来如何?”

      “托小妹的福,凑合,可以养家。”李希斌低头轻声说。

      芸素看着哥哥那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怔,讪讪地把手中的那块红薯放回到碗中,也只是低头不语。

      李夫人皱起了眉头,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儿子,忽然出其不意地抬手重重打在了儿子的后脑勺上。

      “哎哟,娘你干吗打我啊?”李希斌疼得捂着脑袋抽着冷气叫唤。

      “打你个木头脑袋!你竟然还知道疼?!”李夫人低声训斥他。

      “我有错么?咱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放着好好的大学堂先生不让我干,却让我去做这靠天吃饭的小买卖。遇到新朋旧友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干吗的。”

      李夫人扬起手又要打,芸素连忙劝住母亲:“娘,哥已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您就不要再打他了。”

      李夫人立刻红了眼圈,扭头对芸素说:“委屈?他这委屈有你受的委屈大吗?!”

      李希斌瞟了芸素一眼,叹了口气,缩了缩身子,整个人都萎了下去。

      李夫人仍是气愤,一边流泪,一边拍着小桌,哽咽道:“你那个爹,还有这个哥哥,不都是踩在你身上才爬上去的?不让他在学堂里当先生,还不是为了他好?那个学堂是谁的后台他又不是不知道!自谋生路对你们李家的男人来说就这么难么?!”

      芸素挪到李夫人身边,如出阁前的小女儿一般搂住母亲被气得轻颤的身子,劝慰道:“娘,是女儿自个儿愿意的。而且你看,女儿这不是好好的么?”

      “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啊……”李夫人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又是一阵心痛。

      芸素忍着心中的难过,强作笑颜道:“没有娘想象得那么糟糕,女儿会照顾自己的。”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换了个话题,“对了,娘,帮您的小外孙女起个大名吧。”

      李夫人接过芸素递过来的帕子,擦去脸上的泪,问她:“四皇子还没给取么?”

      “没呢,现在只宝儿宝儿地叫她。不过,宝儿出生前我跟他争过,说若是儿子,取名的事儿归他。若是女儿,取名的事儿归我。当时就打算好了,想让娘来取。”

      李夫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来看,上面罗列的是某人的生辰八字。她对芸素说:“你看看,你哥飞信传给你爹的宝儿的生辰八字对不对?”

      芸素接过去瞧了一眼,笑道:“嗯,没错儿。”

      “你那个没用的爹啊,现在看来也就为官和卜卦还行。听说得了个外孙女,高兴地花了两个晚上抱着些典籍给宝儿选定了好几个名字。我当时还打击他说,宝儿那个当皇子的爹才不会稀罕你这个知府丈人给他的女儿取名呢,让他郁闷得不行。”李夫人想起丈夫当时的表情,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芸素也跟着笑了起来。

      “哼,娘从来就是偏心小妹,以打击爹和我为乐!”李希斌佯装不平地抱怨。

      李夫人一扬手,李希斌笑着蹿到另一边坐着去了。

      “你呀,都两个孩子的爹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李夫人嗔瞪了一眼儿子那嘻笑的样子,又气又乐,忽然觉得好似时光退回到两个孩子都还很小,只会抱着她撒娇的时候……

      “欸,哥,我那两个小侄子呢?”芸素环顾了一下屋内,问李希斌。

      “他们姥姥前几天把他们接去了,说这两天就送回来的。”

      “哦。对了,娘,我也给宝儿算了生辰八字,她命里缺水和木……‘洛琳’这个名字好听。娘觉得呢?”

      “我倒喜欢‘琳慧’这个名字。”

      芸素笑着解释:“四夫人的闺名是‘昭惠’,这个音只能避开了。”

      李夫人又拿过那张列着名字的单子审视了一遍,点头道:“嗯,‘洛琳’这个名字确实好听。你爹说过,‘洛’属水,‘琳’属木,又都有聪明多才的意思,我也喜欢,就用这个吧。”

      正说着,王氏和桃花端了晚饭进来,李夫人和孩子们和和美美地算是吃了顿团圆饭。饭后,李夫人把从杭州带回来的土特产和衣物分给了大家,又对芸素说:“明儿跟娘去趟清河吧。”

      芸素望着娘亲,点了点头。

      *************************************

      母女二人站在寒风呼啸的清河边,芸素扭头看了一眼彷佛陷入到久远回忆中的母亲,轻声说道:“自从娘跟爹去杭州赴任,每年的盂兰盆节女儿都在这里替娘的那位亡友念经、放河灯。”

      “嗯。”李夫人阖起眼,双手合十,默默地念起了《往生咒》。

      芸素看出母亲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发抖,便脱下承禋的那件貂皮大氅想为她披上。可默念完《往生咒》的李夫人却急忙抓过大氅,裹回到芸素身上。

      “傻闺女,你现在可不能受冻。走吧,咱们回车里去。”说着,她便拉着女儿回到了候在一旁的马车里。

      芸素坐好,把暖暖的手炉垫在母亲容易受寒的脚下,自己则象个小孩子似的伏在她的腿上。李夫人疼爱地抚着女儿的秀发和脸颊。

      “你在宫里怎样?”

      “还好。”

      “在娘面前还打官腔?‘好’字前面加一个‘还’字,便是不好。”李夫人轻轻地拧了拧女儿的耳垂。

      “真的,娘亲没什么需要为我担心的,女儿会照顾好自己。”芸素轻笑道。

      “太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女儿只见过他温文尔雅,贤明通达的一面,不曾多接触过。不过,宫里还是有传闻,说他的这副模样不过是为了给皇帝看的。所以,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女儿也不清楚。”

      “他还记得你么?你说选秀的时候他私下里见过你。”

      “嗯,记得……”

      “他……你能不能看出他是否对你怀着什么恶意?比如看你的眼神,跟你说话的口气什么的……有什么反常的么?”

      “倒是没有。他称我‘弟妹’,我称他‘二哥’,仅此而已。”

      李夫人舒了口气,嘱咐女儿道:“那也躲得远点儿,别惹火上身。”

      芸素坐起来,盯着娘亲的双眼,笑着说:“娘亲放心,女儿会保护好自己的。”

      李夫人抚着女儿的脸颊,一脸的忧虑。

      “那四皇子呢?他待你如何?”

      芸素笑了笑,低头轻轻吸了两下鼻子,又抬头对母亲说:“女儿一直记得母亲的一句话,‘想要的少些,反而会过得好些’。女儿不曾奢望什么,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如今只盼宝儿能平安长大,就心满意足了。”

      李夫人紧紧握住芸素的手,又问她:“你并没有回答娘的问题。四皇子对你如何?”

      “目前,还好。他是个挺温和的人,待女儿也算用心。”

      “那你呢?你对他有感情么?”

      芸素低下眼睛,说道:“四年,女儿嫁入皇宫四年了,会牵挂他,定是少不了的。其他的,女儿也说不上来。娘,您对爹是怎样的感情呢?”

      “又爱又恨。”提起丈夫,李夫人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看他受苦,会心疼得比自己受苦还难过。可看他不争气的样子,又觉得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才算解气。”

      芸素也笑了起来:“父亲的性子是有些懦弱,可却是一个可以依赖的好人,娘不是经常这么说的嘛。再说了,娘的性子够强,若爹的也强,你们两强相遇,岂不是要高手过招,天下大乱了?哪儿还会有哥哥和我的好日子过啊?”

      李夫人嗔笑着捏了捏女儿的鼻子,问她:“那你对四皇子是什么感觉?”

      芸素迷茫地看向随着车的行进而在晃动的门帘,喃喃道:“娘,我有资格爱他么?”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李夫人轻掐了一下芸素的手背。

      “我,我是说,”芸素回过头来看向母亲,“您曾经跟女儿说过,若不爱得非常深,便不会伤得十分痛。女儿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只希望家人和自己能平稳地活过这一生,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守着本分。给我的,我接受,不给我的,我不强求。这样,就会比较容易如愿了吧?”

      李夫人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傻闺女啊,娘是说过那些话,可你也要分得清状况才是。他若真的是值得你爱的男人,你不妨放开了坦白、大胆地去爱一次,让他知道你的心意,同样让他付出和你一样的心意。男人呐,都喜欢真性情的女子,没人会爱上庙堂里那些端坐着的泥菩萨。所以,你若真的要去爱他,便不要在他面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

      芸素惊奇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母亲,问她:“娘这是要我去争宠么?”

      “对!既然命里注定了你已是他的侧夫人,若想得到他的偏爱,就要去争。不管那样的爱能维持多久,只要你尽力了,得到了,哪怕只是数年,也算是给自己的此生有个交代。然而不去争,你永远什么都得不到。况且,你不争,别人也会去争,会视你为假想敌,更没人会把大家共同想得到的东西拱手让与你。除非,你根本是什么都不想要,心中一片静空。可是,你真的是这样的人么?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是要虚伪、压抑地孤单活一辈子,还是干脆来个痛快的,不论是情爱,还是伤痛。”

      芸素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母亲的双眼,良久,忽然笑道:“女儿进宫前,母亲曾经跟女儿说过,‘女人的战场,最是惨烈,能远离就远离’。如今怎么自己先忘了?”

      李夫人无奈地解释:“跟着你爹去了南边四年,娘一直在想你的事情。有一天,看到一只坚持不懈扑到烛火上的飞蛾,忽然就悟了。飞蛾扑火,在别人看来是惨烈,可在它自己,何尝不是一种本能的痛快?”

      “娘,女儿不明白,要怎么去争?争什么?名分么?一时的恩爱么?”

      “也不是让你什么都争。你要争取的是四皇子本人,而尽量不要在他的那些女人中给自己树敌。比如说正夫人,你敬着,让着,拉拢着;那些没有什么坏心眼的妾室,你平日与她们和睦相处,小恩小惠不要吝啬;至于坏了心眼的人,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绝不可无。若她不招惹你,你对她敬而远之。若她想加害你,你便也不必心慈手软,不管是疾风骤雨的打击,还是笑里藏刀的瓦解,都适机地使用上,直到你自己能转危为安……”

      芸素听着母亲的这番话,诧异得眼睛瞪得更圆了。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笑道:“娘,您这说的也太可怕了吧?吓着女儿了……”

      李夫人握住女儿的手,摩挲着,反问她:“‘宫’字如何写?”

      “宝盖头,下面两个‘口’啊。”芸素有些不解母亲的这个问题。

      “女儿啊,你去的地方,是座堂皇外壳下的人间地狱。不一定在哪个角落里便藏着这样一张张茹毛饮血的嘴,注定要咬个你死我活的。”

      芸素伏身在李夫人腿上,低语:“娘,我这一辈子,注定要这么累么?”

      “你去的地方,是这世上最大的是非之地……”

      芸素失神地盯着晃动着的车帘,不再说话。

      ********************* 2007.9.10 renew *********************

      马车才行至家门口,似乎是专门等在外面的王氏还不等芸素和李夫人下车,便迎上去说:“娘,刚才报国寺的一念大师让一个小沙弥来请您和小妹过去,说备好了一桌斋菜,要为您接风。”

      李夫人扶着车厢笑道:“正准备明天带芸素去拜会大师,没想到还是让他抢在了前面。好,咱们这就去。”

      马车载着李夫人和芸素出了城,吱吱呀呀地爬上了弯曲的山路,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她们来到了报国寺的正门。一下车,便看到站在寺门口双手合十,微笑着等候她们的一念大师。

      一念大师其实并不老,也不过刚刚人在中年。他中等身材,体态均匀,慈眉善目,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种平静而祥和的姿态。因着他的佛法修养高深,又是报国寺住持一行大师的师弟,所以也被众小辈和香客称为“大师”。然而芸素还见过一念大师的另一面,那是为他人所少见的。这位大师的本性里还保留着些许顽童的特质,只会在熟悉的人面前展露,比如李夫人、孔先生。

      说起这报国寺,也算是一座千年古刹了,几百年前还曾是座皇家寺院。但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如今已是香客稀少,门庭冷落,反倒成了一些一心修行僧人的真正归属之地。寺后的林中还藏有几座隐士的小屋,有时箫琴之声伴着暮鼓晨钟,更给人一种幽静深远,超脱了凡尘的感觉。

      芸素对这里很熟悉,打小时候起,每年娘都会带她来这里进香礼佛几次,还会定期跟着母亲来听一念大师讲授的佛课,是他的一个记名弟子,所以跟他也是熟稔。

      李夫人下了车,来到一念大师面前,双手合十鞠躬,道:“一念师傅。”

      “师傅近来可安好?”站在李夫人身旁的芸素也双手合十,向他行礼。

      “阿弥陀佛,贫僧一切安好。英娘、芸素,日久未见了,两位可也安好?”一念回礼。

      李夫人微笑着答道:“英娘刚从杭州北归,本想明日带小女来拜见的,谁想还是慢了师傅一步。话说,南边的风物自是另一种模样,一念师傅真该去云游一番。”

      一念也笑,道:“贫僧自有天地在心中,身未动,心已达。”

      “四年里不曾再回报国寺了,难道一念师傅已是主持,被管理之杂物所缠身?”李夫人仍是笑。

      一念忽然孩子气地一咧嘴,挠了挠光光的脑袋,答道:“那还是贫僧师兄的苦差事,贫僧只需钻进经书里做个书虫便可。”

      “书虫啊?师傅这书虫,已做了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李夫人笑着回头看了看女儿。

      芸素伸出三根指头,肯定地说:“三十年,今年是整整三十年了。”

      一念朗声笑道:“呵呵,山中无日月,贫僧记不得这些,幸而贫僧的师兄也记不得。就你们这些俗人喜欢记这个!”

      “芸素当然会记得,她可是你的记名弟子呀。”

      “当年的小芸素,如今也已长大了。”一念打量着芸素,叹道。

      “是呀,如今也是一个小女儿的娘亲了。可在我面前,还是象个孩子一样。”李夫人回头拉起芸素的手,拍了拍。

      “还是个孩子多好啊!丢了那份纯真,人便彻底堕入那不堪的红尘之中了。芸素啊,要好好保持你那份心中的单纯,千万不可丢了,要向师傅学习。”

      芸素微微躬身,乖巧地答了声“是”。

      “对了,贫僧今儿把另一只书虫也请来了,我们再等等他吧,估计马上就会到。”

      “是孔先生么?”芸素欣喜地问一念大师。

      “除了他还会有谁。据说这些日子他闭关写东西呢,要不是因为英娘回来了,我都请不出他来!”

      “孔先生在写新的戏本么?”

      “嗯,听说还是个大部头,不是折子戏。神神秘秘的,问他还不肯透露。”一念说起这个,不禁无奈地笑了起来。

      “啊,真想能尽早拜读啊。”

      “欸?来啦,来啦!”一念忽然欢喜地喊了起来。

      母女俩人转身,却没看到什么人。

      “听,听到驴蹄子踏在冻土上的嘎嗒声了么?”一念问她们。

      两人侧耳倾听了一阵,仍是摇头。

      “师傅,您刚才说孔先生要来,这会儿怎么又说听到驴蹄子的声音就是先生快到了?”芸素不解地问一念大师。

      一念笑道:“你那位先生这一年里发癫,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偏偏喜欢上了骑驴。他每次来我这儿啊,都是一人一驴,准没错儿。”

      正说着,山路的拐弯处出现了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骑驴人。待他慢慢悠悠晃到山寺门口从驴背上跳下来,迎面便向一念抱怨:“定是你这个‘贫’僧又在贫嘴,在英娘和我学生面前说我的坏话,害我转最后一个弯前猛打了一个喷嚏,差点跌下驴背!”

      芸素忍不住躲在母亲身后偷笑,李夫人也是掩嘴而笑。

      一念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笑道:“阿弥陀佛,老孔你这毛驴也骑了将近一年,可曾有些道骨仙风张果老的感觉了?”

      孔季重也双手合十微微鞠躬,笑道:“道骨仙风倒是没有,四面透风倒是真的。”

      四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英娘,好久不见,武宁兄如今在南边可好?”孔季重转头问李夫人。

      李夫人微微屈膝,行了个礼,道:“外子一切安好,这次我回来,他也托我向季重兄和一念师傅问好。”

      “欸?这不是小芸素么?”孔季重看到含着笑站在李夫人身边的往日学生,笑着问她:“还在读书否?还在练琴否?还在舞水袖否?”

      芸素也向孔季重一福,答道:“回先生,学生还在读书,还在练琴,只是水袖,好久不曾舞过了。”

      “哦,也是,你入了宫,身份变了,那个已经不适合你了……”孔季重有些惋惜地摇着头说。

      李夫人和芸素都低头不语。一念看出那娘俩有些心事,便连忙招呼大家:“还站着干吗,贫僧安排了一桌斋菜,就等你们来吃的,快进去吧,进去。”

      四人在报国寺后院一间为香客准备的临时厢房里用过了斋饭,又在一念的带领下上了寺后临山的那间“品茶亭”。小沙弥已经在亭内升起了暖炉和茶炉,象以前一样,一念大师、孔季重和李夫人侃侃而谈,而作为小辈的芸素则一边为他们烹茶,一边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人世真是机缘巧合啊!英娘,你和一念认识多久了?”孔季重问李夫人。

      “自十岁那年盂兰盆夜在清河溺水被一念师傅救上来,已经有三十年了。那时一念师傅也不过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应法沙弥①。”李夫人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幽幽地说。

      “是呀,十五年前,咱们在泰山下相识成为挚友,共游泰山,之后便各自南北,只有书信来往,直到十年前我被皇上破格提升为国子监博士赴京任职,才又相见。这几年来,独缺辉良兄的消息……”

      “辉良兄?这是何人?”一念问孔季重。

      “哈哈!”孔季重话未出口先大笑了两声,“辉良兄是一半道半俗之人,是武宁兄和英娘在游历终南山时遇到的,也结为了挚友。之后又随同他们一家一起来到了泰山脚下,所以我也得以相识,亦是朋友。”说着,他又转向李夫人,笑道:“英娘,念你那首描述辉良兄的歪诗给一念听,绝对栩栩如生,让他对辉良兄印象深刻!”

      李夫人轻笑了一下,开口道:“终南山上一灰狼,劫富济贫整日忙。打架只用脚尖踹,夹包食指中指忙。逢人便念一百遍,从来不信富者良。头顶茅草路边蹲,断了山上烛火香。”

      “辉良?灰狼?”一念琢磨着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名称是不是均属于一个人。

      “对,英娘时常干脆称他‘灰狼兄’。”

      “哈!”一念拍案而笑,“千万别引他来报国寺,一是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富有的香客,二是我们这里本身香火就不旺,他要是再来一闹,我那做住持的师兄岂不是更要愁上加愁了?”

      孔季重、一念大师和李夫人三人均捧腹大笑。

      芸素烹好茶,为三位长辈各奉上一杯。

      “说起来,我到京的那年,芸素好像才不过八岁吧?在泰山的时候更小,还是个走两步就会喊脚疼,缠着让武宁兄背她的小丫头。”孔季重笑看着芸素说。

      芸素有些不好意思地靠着母亲坐过去。李夫人搂住小女儿,笑道:“这就是缘分——我们的朋友缘,你们的师徒缘。”

      “武宁兄在杭州为官,还算顺利吗?”孔季重问李夫人。

      李夫人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轻叹道:“还算顺利,上上下下都给打点好的,这回,他真是沾了他女儿的光了。”

      “娘,您别总这么说爹。要不是爹有真才实干,就算坐上了那个官位,也不会这样受到当地百姓的好评。”芸素小声劝娘亲。

      “要我说啊,武宁就不该去趟官场这汤浑水。他心软,人家一作可怜状求他,他就会全心全意地帮别人,脑袋里根本没有算计的弯弯绕。这种人在官场上迟早要吃亏的。”一念摇着头说。

      “欸?武宁兄不是会周易么?他为何不凡事用周易推算推算?”孔季重问李夫人。

      李夫人也摇头,道:“他不肯,说职在官场,便是与人心打交道。而人心是这世上最多变的东西,便也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善恶全在一念之间,不能以一时之恶贬一人,也不能以一事之善褒一人,所以他更愿意用心去体会,而不愿用易来推算。这几年来,他已经很少再作测算了。”

      “迂腐!”孔季重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看啊,也未必是迂腐。恐怕是武宁胆小,怕推算出的人心都是不堪的,从而会让他失去对这个尘世的希望,才一避而再避。”一念反驳孔季重道,“你又何尝不是呢?身在官场,却不能施展抱负,只好躲起来写你的戏文,把你的失意、愁怨和愤恨都寄托在文中,却又不敢白描,只得托借了些才子佳人、世俗小品的俗套来暗喻。结果呢,看热闹的人多,真正懂得的人少,你也只落得了一个娱乐众众的‘才子’美名,顶多了,算是半个御用文人。”

      孔季重长叹了一声,一拳捶在了石桌上。他抬头看向一念,忿忿地抱怨:“都怪你,非得要我们来这里吃什么斋菜,害得老孔我现在不能一醉解千愁!”

      一念摇头:“一醉容易,可你能醉一辈子么?”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芸素忽然开了口:“其实,先生已是很幸运的了,至少,您的心事能托借您笔下的那些人物被抒发出来……虽是知音者稀,可喝彩者众,也算是一种可喜可贺的成就了,总比那些什么事都需闷在心里、埋在腹中、烂在骨里的人要痛快得多……”

      “是呀,芸素说的对,这世间的人啊,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季重兄要多多想开些才是。时不予我,我却另辟蹊径而绝世独立,方是为人之术。”李夫人劝慰越发闷闷不乐的孔季重。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泄气的话了!”孔季重一仰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剩茶。

      一念摇头:“欸?唉……可惜了我这上好的雾钟茶,被你给牛饮了……”

      芸素笑着起身走过去为孔先生续茶,劝一念大师道:“师傅,您就别再打击先生了。咱们这些身处官场之外的人,了解不了他们的苦衷。”

      “就是就是,还是我学生说的话有理,你一出家人理解不了我的苦闷!”孔季重连忙点头。他接过芸素又为他续满的茶杯,笑着对李夫人说:“这次啊,芸素这个得意门生可真是给老孔我争足了面子!”

      “嗯?”李夫人不大明白。

      “这次皇帝御驾亲征,打了个大胜仗。留在朝中监国的太子和内廷的九公主殿下编制了一组新的筵宴乐舞,使得皇上凯旋而归后更龙颜大悦。听说在此其中,芸素出了不少的力,新制的乐谱中有相当的分量是出自她手,皇帝还因此重赏了她。”

      “哦?怎么没听她说起过?”李夫人笑着看向女儿,却也渐渐微蹙起了眉头。

      “没什么可说的,女儿不过是尽了微薄之力,大部分事情还是公主殿下亲历亲为的。”芸素坐回到母亲身旁,低下了头。

      “芸素啊,你可知道,为师也是出了力的哦。”孔季重忍俊不禁地对芸素说。

      芸素抬头,诧异地笑着问他:“事情一直是在内廷进行的,先生如何出的力?”

      “你可还记得‘征战’这章?”孔季重笑问她。

      “记得啊,是太子殿下亲自谱制的,公主殿下拿给我看时,已无可改之处。”

      “那是当然!”孔季重有些得意,“太子殿下制出乐谱后,不耻下问,亲自到我的住处向我请教修正,你看到的,是为师已经修改过的,你怎么可能找到可改之处?!”说完,他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芸素惊讶地半张着嘴盯着孔先生,片刻后,也笑了,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

      “而且经过你审定后的乐稿,太子殿下都还会拿去与我再审定一遍。不过,我不得不说,你们做的已经非常的好了。”

      “啊!我明白了。”芸素恍然大悟,“听乐工们排演的时候,确实觉得比原谱更有所改进。那时还以为是教习们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加以了修改……原来全是先生的功劳!”

      “哎,不必过谦了,你能有今日这样的技艺,也是为师的一种成就不是?不过啊,我还真是没想到太子殿下的音乐造诣会有那么高。刚开始他拿着那章‘征战’去找我,我打心眼里认定是别人制的,可是在交谈中,才惊讶地发现若那章不是出自太子本人之手,他是不可能如此深入细微地了解其内容和意向的,真真是让为师惊讶不已啊!”

      芸素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他道:“那先生觉得这‘征战’一章和最后一章‘凯旋’相比,孰更为出色呢?”

      孔季重眯起眼睛,摇晃着脑袋,缓缓答道:“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芸素但笑不语。李夫人一会儿看着孔季重,一会儿看着女儿,神色却越发地凝重起来。

      一直静听两人交谈的一念低头喝了一口茶,忽然开口道:“‘君明则乐官,不明则我音。今君审于声,臣恐君之聋于官也。’②”

      孔季重笑道:“你又是出家人不明朝廷之事了。这次太子殿下监国,功不可没,多受朝臣赞誉,也深得了皇上的首肯……”

      一念笑道:“好,好,贫僧是出家人嘛,自然是很少过问凡事俗务的。咱们喝茶,喝茶……”

      一时间,四人各怀心事,没了话。背风的品茶亭内忽然扫过一阵寒风,除了一念大师外的三人都禁不住紧了紧领口。

      一念大师望着远处天空中渐渐压下的铅云,自言自语道:“雨雪就要来了……”

      注:
      ①应法沙弥:十四至十九岁的年轻和尚。
      ②《战国策•魏策》中田子方谓魏文侯。大意是说:英明的君主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国家政权建设上,糊涂的君主才热衰于音乐。现在您的乐感倒是很灵敏,对钟声的毛病判断很准确,想必在这方面花了很多功夫,这样下去,还会有多少心思去想治理国家的事呢?我担心您会变成政治上的聋子,对吏治方面的问题反应迟钝。

      p.s
      哈哈哈,我是个bc,又把侄子和外甥给弄错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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