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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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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感此怀故人,终宵劳梦想
篱笆墙后有一老一少,那少的是个青年,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围着斗篷的老人。老人见魏平等人回头望他,就大声询问道:“可是你等伤了人命?”听声音,适才说话的就是他。
他虽长得面善,但这话问出口时,自有一股威严,魏平不由回道:“不是我们,杀人的刚从那后面走啦。”
老人听罢,低头看执缰的青年,低声道:“你怎么看?”
青年四下看了看雪地上的脚印,西去一串脚印,跨步极大,心下了然。回身托住老人的腿,扶他下马,轻轻道:“先生,江湖事江湖了,官府也不好插手。”
魏平听青年这么说,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人二十一、二的年岁,比自己还要小些,身板笔挺,便如一杆翠竹,腰间也悬了一柄剑鞘暗沉沉的长剑,原来亦是习武之人。青年一身黑衣,衬着白雪更觉清冷,恰在此时,那青年又咳嗽了几声,魏平不自禁有些关怀:“风雪难行,前面新安县河水冻得不结实,又不能行舟,再走便错过宿头了。”
青年向他拱手道谢,对身侧老人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落脚吧。”老人点头,两人牵着马,进到后院。青年先把老人送进了客栈,这才又回到后院。此时魏平几人正在包扎,但是手腕剧疼根本不能碰触。青年走来看了看,指着魏平的手道:“你在大拇指少商、手背阳谷、手心劳宫、肘心洪池穴各点一下,便不疼了。”
魏平将信将疑,依次点去,果然疼痛大减,不由连连道谢。
青年微微一笑,接过他的手腕,上下一揉便将脱臼的腕骨接好:“皮肉伤,不碍事。”说话间,又将其他几个弟子依次接好。
魏平手腕不痛,这才有心情仔细打量青年,一看之下不由心生惭愧。他素来自比为潘安再世,玉树临风,世人无出己右者,然而细观眼前这男子,不由大呼老天偏心,心下不免惆怅。正自怨自艾,只见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递过来一把铁锹。
青年笑道:“总不能叫这人曝尸荒野,帮我挖坑埋了吧。”
魏平心想这人倒是好心,也忒爱管闲事了,于是假意举起包扎的双手道:“你看看,我可是受了伤,怎么帮忙?”
青年眨眨眼,魏平只觉好似繁星当空,听他道:“都说习武之人皮糙肉厚,这点小伤无伤大雅。你……”可惜话没说完,一口冷风吹来,他本就咳嗽,这下竟咳得停不下来。胸口正自憋闷,忽觉后心贴近一只手掌,不由浑身一紧,待觉察到那人只是为自己顺气,方才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身子。
魏平似乎对青年一瞬间的警惕毫无所觉,只觉得掌下的背脊单薄,都能摸到脊椎骨线,不免训斥几句:“这般天气竟然穿得如斯单薄,无怪要生病了。”他这话说给初次见面之人,自是大大不妥,他却觉得自然,这青年貌似天生有让人亲近的力量。
青年好半天才喘过气来,摆摆手道:“天变得快,出门在外自然不能周全。”
魏平听言拿过他手里铁锹,努努嘴道:“还是进去歇着吧,我们师兄弟几人足矣。”
青年笑笑:“都说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了,我也是习武之人,这点伤寒亦是无伤大雅。”说着便要拿回铁锹,不想对方手腕一抖,一个“月下簪花”便封了他抢铁锹的来势。青年点点头,手指微曲如伽叶微笑在他臂上轻轻拂过,铁锹便转了人手。
拈花指不难,难的是那份意态,魏平顿时另眼相看:“阁下倒是深藏不露,在下魏平,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似已料到,淡淡道:“原来是昆仑派的少主,失敬失敬,在下展……”还没说完,客栈掌柜站在窗边疾呼道:“客官不好啦,你家老丈不好啦。”青年大惊,不再多话,折身疾走。
魏平摸摸脸,心说我这般有名气,自己只道了名讳,他便能猜出自己的来历。他哪里知道,青年告诉他止痛之法时让他自己点穴位,便是要看他武功手法。须知江湖上各门各派的点穴手法各有千秋,见微知著,识得对方武功派系乃是存身立命的前提,以免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物。
挖了一会儿,魏平甚觉无趣,心想那老者不知是青年什么人,但看青年对他尊敬有加,想必也是厉害人物。又想起青年走时脸上的惊慌模样,不禁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想至此,他把铁锹一撂,拍拍手对师弟们道:“我进去看看。”一溜烟就跑没了。
魏平走到后门,正要进去,只见迎面一盆热水洒来,亏得他有功夫傍身,急向一边闪让,靴子上到底是溅了些水痕。正想骂声是谁不长眼,泼水那人已赔起了不是。他一看是那青年,一肚子火气便消弭无踪,凑上去问道:“兄台可需要帮忙?”
青年许是急了,也不客气,把铜盆递给他:“麻烦魏兄给烧一盆热水。”说完又急急走了回去。
魏平端着铜盆在门口呆了一呆,他是个大少爷,哪会什么烧水?正头疼着,看见店伴提了一只冒着白烟的大铜壶从厨房走了过来。他迎上去道:“劳烦小二哥给汲些热水。”
店伴摇摇手:“这是专门烧给客人救命的,客官不妨等大锅的烧出来,再用水洗面吧。”
魏平知他误会了,解释道:“就是用来救命的,那老丈看样子不好啦。”
店伴忙道:“那快些去吧。”两人就提着壶端着盆一起进了客栈。
客栈厅堂的火堆边用木凳搭成一张躺床,同青年一道的老者平躺在上,青年正用烧酒擦拭他的胸口,擦了一会儿,老者胸口变得通红,青年便扶起老者,在他颈下三寸的地方拍了一下,然后将人放平,继续用药酒擦拭。如此反复几遍,青年再拍他后心时,老者终于呛咳一声,悠悠醒转。
围观的众人不由都欢呼一声,青年抹抹头上虚汗,回身看见魏平正端着热水,忙道声谢接了过来,用热巾子捂在老人胸口,这才松了口气,对周围之人拱手道:“烦请各位搭把手,帮展某把先生抬到廊柱下,这里烟大,怕是不好。”
众人欣然而应,七手八脚把人抬起,那青年早已向店家借了几个软垫在廊柱下堆好,老者便斜倚而坐。青年将斗篷围到老者身上,轻声道:“先生还好么?我这斗篷用了几年,不怎么暖和,我去向店家再借床被褥来。”
老者精神萎靡,好似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半天才“嗯”了一声。
魏平在一边听得明白,伸手取过自己的狐裘递上:“兄台莫要客气,我这狐裘极是轻软暖和,便送与老丈取暖吧。”
青年看了一眼,便知此物有千金之价,心道这人如此慷慨。他性子温和,从不愿受人平白恩惠,于是一边接过一边道:“魏兄高义,日后必定奉还。”
魏平摇摇手:“说什么还不还的,便当是魏某交你这个朋友。”
青年清亮的眸子忽然黯淡,苦笑:“魏兄真愿与我交朋友么?”
魏平乍听此言,只觉出满腔苦涩,再看他俊朗眉眼下难掩的失落,深觉他这话大有深意,正想问个究竟,那老者却嚷着口渴了。青年歉意一笑,又起身忙活起来。魏平无奈压下话头,站在一边实在是搭不上手,只好先回到火堆边,期待有良机一叙。
走至火堆旁,其他几位师兄弟也已回转,魏平问了几句埋人的事,便坐在火边不再多话。此时客栈竟是静悄悄的,魏平坐了一会儿就发觉几道异样的目光。他抬头去看,那些目光便忙收了回去。江湖厮杀,在他们看来已是平常,可寻常百姓终究害怕,因而围着火堆的人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小心,更不敢说话了。
魏平大觉无趣,就盯着青年来来回回的身影,看他照顾老者极是温柔体贴,想必一时半会儿也闲不下来。他正无趣地考虑发呆事项,一个大汉挤了过来,正是那推炬青。
推炬青拎了一坛酒,倒出两碗,递给魏平一碗,笑得豪迈:“俺还想你瞧着跟公子哥一样,原来功夫倒是俊得很。刚才打的真是好看,俺真羡慕。”
魏平忙谦虚几句,心里不免得意。
推炬青喝了一碗酒道:“你还没告诉俺,那砍了赌棍手脚的是什么人呢?你不说,俺这心里痒痒啊。”
魏平哈哈笑道:“我便告诉你吧,那人是江湖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
推炬青“哎呀”一声,长叹道:“竟是这等人物,俺可高攀不起了。”
魏平拍拍大汉肩膀,笑道:“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他那人心里没什么地位高下之分,只要合脾气,都能称兄道弟。”
推炬青不由大觉神往:“俺听说锦毛鼠是陷空岛五义之中功夫最好的,他一人挑了长江下游七十二寨悍匪,统管了中下游的江上经营。黑白两道都惧他三分,让他三分。”
魏平继续道:“你不知这人脾气古怪,行事乖张。大事上倒也罢了,这小事上却最能显现。我有次跟他同游杭州西湖,在那西湖边上有数不清的画舫。他的名号里有个‘锦’字,可知定是俊美非常,他可是自称‘风流天下傲笑江湖我一人’的,这怜香惜玉之心也决不负‘风流’二字。那日,几个小姐挤在画舫边看一只落水的黑猫,猫自古都是怕水的,好不容易爬到船边,小姐们就推了下去,看它扑腾逗乐。这事却被这位白爷看到了,竟然怒斥了这些红颜,救了黑猫走人,从此后与这几个红颜恩断义绝,当真是哭惨了这几位小姐啊。”
推炬青道:“那他必是极爱猫的。”
魏平摇摇头:“那倒未必。我笑话他为了一只猫得罪红颜知己,可是不值,他倒反过来训斥我一顿。黑猫很机灵,有日抓了一只老鼠向他邀功,乖乖,这白老五的古怪脾气可就发作了,咬牙切齿地把这猫臭骂一顿,随后就送了人。你说这猫哪有不抓老鼠的?他怎么偏就那么多规矩?也不知他这是爱猫呢,还是厌恶呢?”
“怕是厌恶吧。”有人回答道。
这声音从背后传来,魏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是那青年,他端着一碗热豆汁,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这里听他说话了。
魏平说道:“你忙完了?”
青年似乎突然回过神,懊恼地拍拍脑袋,怎么光顾着听故事了,忙向老者走去。
推炬青道:“俺猜他是讨厌猫的,这猫不跟他名号犯冲了吗?再说前几年这锦毛鼠还跟御猫因名号斗了许久呢。”
魏平好奇道:“我久居关外,只大概知道此事,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呢?”
要说这锦毛鼠与御猫因名号之争的事,已被说书人说了千万遍,但凡能请得起说书人的地方,都会讲这几段。魏平与白玉堂交好,也曾在馆子里听人说这段往事,但白玉堂似乎极为不喜,每每听人说起,不是甩袖走人便是让人更换段子,以至他从未听全过。
青年把豆汁递给老者,老者接过碗眯着眼听那推炬青讲故事,听着就一笑:“展护卫可真是名扬天下啊。”
原来这青年正是故事中的人物,昔日的南侠,今日的御猫展昭。而这老者,却是当朝龙图阁直学士副相范仲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