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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章 收网(3) ...

  •   “他这个人,清鲠倔直,能有什么笑话?”曹懿根本不信。

      “这已是家喻户晓的故事。”胡宗宪摇头,“ 那时你不在,不得亲睹,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曹懿笑道:“说得我心痒难忍,你倒讲来听一听。“

      胡宗宪却慢条斯理地问:“懋卿前些日子过境巡查,你总知道吧?”

      “总理钦差大臣的炫赫,回杭路上已经见识了。”曹懿的笑容有点冷,“所经之地,州府司县亲出郊外十五里恭迎,势焰熏天,煊赫异常。”

      “可其中也真有异类。”胡宗宪取过扇子,刷地一声打开,一付茶馆说书先儿的模样,“话说总理大人行到淳安县郊,轿前两人拦路,一个破衣烂衫好似乞丐,一个袍服敝旧仿佛驿丞。鄢大人正纳闷,那苦哈哈的官儿上前参谒,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淳安县令海瑞。”

      曹懿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忍住笑道:“参见上司,不着新衣不乘一舆,岂不是有失官体?”

      “鄢大人也是这么问的。那海瑞却回答:下官愚昧,只知治理百姓,百姓安居,自以为可幸全官体。今蒙上差大人训诫,下官资质愚鲁,实在是不得理解,请大人教诲。”

      曹懿扑地笑出来,问道:“鄢大人如何回答的?”

      “懋卿无言可责,只好忍住气,跟这衣着褴褛的官吏二人返回县衙。那海知县又说了:上差奉命巡按,下官理应奉迎,但县小民贫,更屡遭倭患,供帐简薄,请大人宽宥则个。懋卿以为他在客气,也少不得客套几句。及至吃饭,桌上只有两大碗素菜,海瑞自充差役,妻女充作仆婢服侍左右,又见那床帐被褥,单薄鄙陋,才知道他说到做到。你想那懋卿和随行妻妾十几人,一路锦衣玉食,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饿着肚子挨过一夜,第二日悻悻然离开淳安,海瑞依旧穿着破衣送出城郊,又说出一番话,把懋卿气得七窍生烟,却哑口无言。”说到此处,胡宗宪收了扇子,咳嗽一声正色道:“欲知海瑞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曹懿早已笑得前仰后合,用扇柄点着他道:“甭卖关子,快说!”

      胡宗宪一摆手,接着道:“海知县说:下官署中接到京信,上差出京时牌告天下,自言素性俭朴,不喜奉迎。下官也想礼敬上差,又恐违背了大人体恤民力的初衷。大人果然高风亮节,令下官钦佩之至。想大人这一路行来,地方官员却铺张供应,贿钱无数,实在是曲解了大人一片爱民苦心。”

      他这里说得一脸庄重,曹懿手中的茶盏,因为忍笑抖得叮当作响,连连称奇:“真是奇人,妙人!”

      胡宗宪点头笑道:“可不是,懋卿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若同他赌气,倒显得量小难容。”

      曹懿却慢慢收起笑意,想了想问道:“今年的巡盐御史是谁?”

      胡宗宪目光一闪,短短一霎那的对视,已经明白了曹懿的意思,他回答:“袁淳。”

      袁淳是三十四年的进士,鄢懋卿一手提拔起来的新人。

      “海刚峰官运休矣。”曹懿下了结论。

      胡宗宪不觉变了脸色,捋着胡子没有接话。他也知道,依着鄢懋卿的性子,这一回海瑞冲撞了他,即使不便当时发作,将来定会找机会同海瑞一并算总账。

      其实他对海瑞并没有什么好感。上回二儿子在淳安生事,海瑞差人将胡公子押回,并修书一封,说此人冒充总督公子,招摇撞骗,败坏了大人的名声。为维护大人的名节,本县已予以惩治,现押送府上,听凭大人发落。他看了信自是哭笑不得,但也不敢声张,只好把儿子关在府中面壁思过。

      但鄢懋卿这次巡查,饬加盐课,每岁增一百多万收入,对匮乏的抗倭军费,原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但他最后却借着兵部的账册漏洞,请旨解送户部,明眼人自看得出其中的蹊跷,不过是为了雁过拔毛。

      晚宴散后他看到邸报,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自己在前方冒死御寇,后方却有人频频釜底抽薪。他禁不住拍案而起,立刻叫进徐渭和陈可愿,吩咐连夜拟信送至京城严世蕃处。

      此刻和曹懿杂七夹八的一通闲扯,那股怒火反而渐渐平了。再怎么说,鄢懋卿也是严世蕃的心腹之人,这么贸然去信责备,又怎么能保证,鄢懋卿的这番举措,不是出自小丞相的授意?

      想到严世蕃对付异己的种种手段,他心里打了个冷颤,压低声音道:“咱们别为旁人担忧了,先解决自己的麻烦。”

      “说的是。” 曹懿也叹口气,“这两本帐,我写个折子递交兵部,剩下的事,由着他们去弥缝吧。我心疼的是盐款,九月十八就要起运,已经来不及请旨提留了。”

      胡宗宪沉默半晌,透出一口气道:“火器、新兵、粮草,处处都急需现钱,我已经把主意打到河工的银子上了。”

      曹懿心头一阵烦乱,偷眼看看滴漏,已过了子时,他站起身道:“胡兄,陪我到花园里走走。这屋子里实在让人气闷。”

      “外面还在下雨。”胡宗宪提醒他。

      曹懿颓然坐下,扶着额头许久不愿出声。胡宗宪宽慰道:“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明日我去见布政使,先过了眼前的难关再说。”

      “不行。”曹懿断然拒绝,“你也说过,再不能追加赋税了,一旦激起民变,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胡宗宪颔首,亦是满心烦恼:“那只好再找富户去借了。”

      曹懿心里一颤悠,忽然抬起头,对胡宗宪说:“我倒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胡兄在关键时候睁只眼闭只眼。”

      胡宗宪愕然注视着他,一时没有明白他话里的含意。

      曹懿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推在他面前。胡宗宪霍地站起来:“万万不可,小侯爷,你这是拿身家性命冒险。”

      “除了这条路,还有什么能解燃眉之急?”曹懿重新倚在椅背上,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疲乏。

      胡宗宪默然片刻方摇头道:“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冒这个险。” 他挪动一下身子,无可奈何地笑笑,“将军百战身名裂,吴起、韩信、李广早有前车之鉴,到头来还是难逃此劫啊!”

      曹懿微微叹息一声,低下头也不再说话。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大了,雨点沙沙地打在树叶上,和着屋檐前瓦漏的嘀嗒声,响成混沌一片。凉风透窗而入,把案上的书页吹得哗啦作响。

      “胡大人,”沈襄的声音蓦然在外面响起,“总督府来人,有急事求见。”

      深夜亲自上门的,居然是陈可愿。胡宗宪出门与他嘀咕了几句,返回时已是满脸喜气:“小侯爷,大戏终于要开场了。”

      陈可愿带来的,是徐海送来的密信。辛五郎听信了徐海兄弟的挑唆,日前致信兄长萨莫王,只说近日在官军手里连连受挫,要求将陈东遣至徐海营中效力。早已厌弃陈东的萨莫王,便令陈东前往乍浦协助徐海。尚被蒙在鼓里的陈东,带着自己麾下的三千多人与十几艘战船,逼近东海海岸,估计后日中午就能在乍浦登陆。

      徐海自觉难以招架,特别来信求援。此刻军中参将以上的将领,都已聚集在总督府,等候胡宗宪布置军务会议。

      曹懿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胡宗宪却按住他,叫过沈襄道:“看紧你家大人,让他踏实睡两个时辰。到时我再派人来接。”

      沈襄看看曹懿,忙不迭地点头。曹懿并没有坚持,只交待沈襄和即墨两人:“替我送胡总督和陈先生出去。”

      目送着胡陈两人离开,曹懿只觉心力交瘁,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软伏在书案上,悲酸涌心难以自制。

      他想起自己当年进士及第,正预备大婚之时,父亲猝然去世。靠山一失便四面无着无落,凭着姐姐端妃的余荫封到侯爵,众人表面恭敬,暗里却是文官轻视武官不服气,听来多少闲言碎语,只为父亲一句驱逐边寇的遗愿,拼命支撑到今天,还要硬着头皮去做违心之事。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有了不明所以的疑惑。

      沈襄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他扶着书柜怔怔站着,眼前是蓝缎封面的史书史册,一排排浩如烟海,记载了无数帝王将相的兴亡,四平八稳的文字下,却掩盖着争权夺利的生死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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