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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 收网(2) ...

  •   胡宗宪注视着曹懿的背影,紧张思量着如何回话。自从北京回来,他就发现曹懿变了太多,人是随和许多,却再不肯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嗯”“啊”“是吗”几个词的使用频率明显增高,也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相比来说,他宁可曹懿还是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亲贵,至少他还知道从哪里入手。

      屋中一时安静下来,院外一阵凉风掠过,将窗纸吹得鼓起又凹下,满室的烛光都摇了摇。

      胡宗宪侧头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签,饱蘸浓墨,挥毫写下几个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两行水墨淋漓的字迹,刚劲威重,毫无迟滞,大有一泻千里的气势。

      曹懿踱过来细细端详着,连声赞叹:“士别三日,胡兄的字倒是进境不少。”

      胡宗宪把笔轻轻搁在龙泉笔架上,抱拳笑道:“献丑献丑,廷瑞大人的字,得过衡山居士的指点,我这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注:衡山居士,吴中四大才子之文征明)

      曹懿神色一黯,象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他走至窗前,抬头望望灰暗的天色,微叹一声:“可惜那时我年幼贪玩,不肯真下功夫,为这个,没少挨家父的板子。”

      “老侯爷儒雅过人,竟也有怒发冲冠的时候?”胡宗宪惊异不已。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曹懿垂下眼睛,睫毛下眼眸微闭,掩去了无限唏嘘心事,“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又已是九九重阳。”

      胡宗宪不知他为何突然间意兴阑珊,凝神静听,果然是凉雨飒然飘落,屋顶连成一片的沙沙声,如同蚕房里春蚕噬桑的声音,细碎几不可辨。他禁不住兴致盎然:“这雨来得妙,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亦可得一夜安眠。”

      曹懿看他一眼,微皱起眉头道:“你倒是想得开!说什么天网恢恢,但愿这回撞进网的,如你我所愿是条大鱼,而不是一只刺猬。”

      “回督帅大人,卑职也确实没有想过钓鱼。”胡宗宪慢悠悠地回答,“不过是演一出捉放曹,接下去再来一折瓮中捉鳖,这戏,也就差不多要收场了。”

      曹懿听了摇头笑:“在京城就听说江南看戏成风,昆山班子所经之处,不仅市井百姓如醉如痴,地方官员也是趋之若鹜。如今你唱的,又是哪一出?”

      “ 请君入瓮。”胡宗宪伸出五指,在桌上比划着爬了几步,“你说几只鳖困在一个口袋里,会是个什么情景?”

      看到年纪长自己一轮的胡宗宪,也有童心大发的时候,曹懿忍不住笑。这时他才感觉到极度的疲倦和软弱,耳边嗡嗡作响,累得几乎站不住,急忙扶着椅子坐下。

      “假使落网的,真是只刺猬,小侯爷又打算怎么办?”胡宗宪注意到他的倦意,沉默了一下才问道。

      曹懿方端起茶碗凑在唇边,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一时没有说话。

      胡宗宪追问道:“依旧招抚?”

      曹懿的目光慢慢凝聚,终于开口,却回答得极其简单:“杀无赦!”

      “好!”终于逼出了他一句痛快话,胡宗宪一拍桌子道,“英雄所见略同。不瞒你说,叶麻给陈东的那封信,已到了萨摩王手里。”

      曹懿心中“突”地一跳,仿佛三伏天咽下一口冰水,仅有的酒意都散得干干净净。他拧起眉头想了想,试探着问:“辛五郎?”

      “对,”胡宗宪点头,“兄弟俩虽然不和,毕竟血浓于水,旁人千言万语,抵不过血肉至亲的一句挑拨,陈东在萨莫王跟前,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

      这个消息出乎曹懿的意料,他下意识地把手边的摺扇打开,合上,打开,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扇了两下,才开口问道:“然后呢?

      “照徐海的脾气,不会轻易放过陈东。”胡宗宪言简意赅,却说的轻描淡写,“他们伺机而动,我们则趁机收网。”

      曹懿迟疑片刻,终于抬起头看着胡宗宪,““徐海、陈东和叶麻,这三个人,我都要,死活勿论,但是有一个人,”风声雨沥中他的声音异常清晰,“胡总督,我要你保证,保证他毫发无伤。

      胡宗宪此刻方如梦初醒,难怪从他进门,曹懿就虚与委蛇,一直不肯进入正题,原来始终是在周彦这件事上介意。

      他端起书案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定下心来,缓缓道:“周哥儿这件事,卑职做的确实是欠了思量。但当时情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计中技环环相扣,中间实在容不得一点差错。”

      曹懿却不肯罢休,“你那盘棋里,大大小小的棋子应有尽有,独缺他一个?”

      “可是能接近徐海身边的,只有王翠翘。“胡宗宪苦笑,“她对徐海似动了真情,又未经过大事,轻重缓急难以甄别,周哥儿看上去天真豪爽,实则心细如发,有他在,委实令人安心。”

      曹懿盯着他看了半天,已经忍不住虚火上升,想想又不是发作的地方,强自按捺下心头的恼恨,神色平静道:“这一步,实在是险着。周彦自小就跟着我,情份非常,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他顿了顿,似乎考虑了一下措辞,然后接着说,“如果有人用他要挟我,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

      胡宗宪有点如坐针毡,脸上的笑容沮丧而疲惫。曹懿经诏狱一劫,已老成许多,但仍脱不掉少年意气。他决心挑开这层纸,直接和曹懿说透,至于结果,只能听天由命。

      他抽出袖中的邸报,放在曹懿面前,“小侯爷,如今我们处境的艰难,你可仔细斟酌过?”

      那份邸报,除了北部边城大同、迁安遭受俺答侵犯,和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火灾的消息算是大事,其余的例行公事里,褒奖鄢懋卿在盐政上“忠君爱国皎然化外”的条目,便显得异常醒目。鄢懋卿回京后上折力陈,建议取消盐课提留,由户部按需统一分配给各军事重镇,他所用的理由,是兵部关于去年南北军费开支的一份账目。

      去岁东南七省的军费,曹懿曾请胡宗宪门下的清客,做过详细的收支帐目递交兵部,一共是一百一十六万两,而从兵部上交内阁的数字,不知为何,居然变作了八十六万两。其中三十万两的差额,就被鄢懋卿拿来做了文章,话里话外,都在影射七省的军务帐目有明显的纰漏。

      内阁依据户部的意思,在鄢懋卿的奏折上做了票拟,陈明军情一发急如星火,不可因小失大,建议兵部派员核查后再决定盐课的去向。转日司礼监送出嘉靖的朱批,令鄢懋卿再次南巡视察盐务时,兼顾浙江与南直隶两省的军费项目核查。

      就是这三十万两的亏空,方才把曹懿气得无言以对,他想起在京城和同年会饮时,邹应龙说过的一番话。那一百一十六万两的开支中,尚不包括无法入帐的款项,提高将士杀敌赏格和收买徐海的额外支出,都是他用自己的家私倒贴了进去,没想到一心谨慎,到头来却依然是一身浑水撕掳不清。

      胡宗宪一句话敲醒了他,心头那团火顷刻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为政者一旦沾上贪贿两字,一个跟头摔下去,就再也别想翻身。

      他靠在椅背上,按着疼痛的太阳穴道:“我明白,倘若再无战绩,我们说话的机会,恐怕都没了。”

      “这笔帐,兵部到底是怎么算的?”胡宗宪笃笃地敲着桌子说,“除去卫所的军队,东南七省还有将近三万募兵,月例饷银人均二两,仅此一项,就接近七十二万。你说说看,历朝历代,这开支科目,往上只有越滚越多的理,怎么这回就颠倒了?简直是千古奇谈。”

      曹懿低头一笑,“去年国库亏空四百万两,六部尚书,谁又愿意把责任加在自己头上?”

      胡宗宪愣了愣,他没料到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曹懿说的有道理,一时也辨不清心头滋味,酸甜苦辣搅成一团。他长叹一声看着曹懿,两人相视苦笑,都找不出合适的话开解。

      “兵部的细账,你可有抄本?”还是曹懿打破了沉默。

      “有,我带来了。”

      “你报的那份,我还留有副本。”曹懿起身去取高层的帐册,不料一阵眩晕恶心,他站立不稳,晃了两下靠在书柜上。

      胡宗宪看他突然脸色雪白,顿时吃了一惊,欲伸手相扶,曹懿摆摆手:“没什么,起得急了。”依然回到桌边坐下,摊开两本帐册仔细对照。

      胡宗宪便不再说话,自己走到一边查看军报。曹懿只翻了小半册,心中已经了然,他抬起头道:“其中的蹊跷,说穿了很简单。兵部计算的,只包括直接提出的军费,而忽略了由工部和兵部解运的军需,从当地征发的徭役和供应亦没有包括在内,杭州、绍兴两府,至今还欠着修葺水寨战船的劳役费几十万两未曾支付。”

      “徭役不是无偿征发吗?”胡宗宪有些迷惑。

      曹懿解释给他听:“江南有些州府,已经开始实施赋税合一的新方式,徭役折成现银摊进田亩税,州府再征役,就要另行支付劳役费。百姓把它叫做一条鞭法。我也疏忽了,照这个算法,一百一十六万,还是少了。”

      胡宗宪没有作声,虽然早年做过县令,但这些年脱离已久,民政上的事早已生疏。他看看曹懿眼晴下面的黯青,有点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容颜憔悴。

      “据说推行新法最积极的,是淳安县令海瑞。”

      胡宗宪忽然笑了:“提到海瑞,我倒想起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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