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中卷》下午茶

24、第六章 招安（4）

　　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青霜剑，同安李氏师门的信物，承继衣钵者需牢记八字训诫：济世助贫，为国为民。

　　当年端妃遇难，筠园被封，曹懿父子入狱，触手可及的锦绣繁华，顷刻间变成过眼烟云。周彦母子为了避祸，隐姓埋名躲到京城乡下，靠着给人缝补涮洗艰难度日，还要省下钱物周济狱中的旧主。为抹去侯府多年养尊处优的痕迹，周彦每天拣着日头最烈的时候，站在烈日下暴晒，为此经常被同村的孩子当作傻子戏耍。

　　嘉靖二十一年的俞大猷，因锋芒毕露，屡遭上司猜忌，官场中三起三落。枉自精通兵法，武艺精绝，却空负一腔凌云志，报国无门，也化名隐居在京郊等待重起的机会，就住在周家母子的隔壁。那个叫小五的少年，奇怪的行径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人最终成了忘年交。

　　虽然和乡下孩子一样皮肤黝黑，但周彦灵动的双眸和细致的双手，难以掩藏他刻意隐瞒的身世。而他清奇的骨骼和迅捷的反应能力，让俞大猷惜才之心顿起，倾心传授，满心期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花荣花谢，五年的岁月悠悠而过，直到一个清晨，灶台上半锅开水还冒着热气，母子两人却同时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正如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方。

　　俞大猷反手握住剑柄，也握住了周彦的手，熟悉的感觉刹时掠过心头，就如那年他握住那只小手，第一次教他如何正确持剑，此刻师徒之间却隔着十余载日升日落。

　　“小五？你真的是小五。”俞大猷迷惘地问。

　　“是，师父。”想起侯府家业重振，屡次派人寻访故地，却再难寻觅师父的踪影，周彦心中一酸，抱着俞大猷的手臂，终于痛痛快快落下泪来。

　　赵坤黄昏时分赶回嘉兴，段成正为曹懿行针，他只好隔着屏风向曹懿回禀招抚徐海的经过。

　　见两人一问一答，渐渐到了要紧处，段成心里一凛，便开始手忙脚乱地起针。到底晚了一步。听到徐海果真选择了沈庄，曹懿浑身一激灵，起到一半的毫针，顿时牢牢滞住。

　　段成连声低喝：“放松！放松！”尝试几次，那枚银针越搅越紧，固执地陷在肌肉中，动也不动。他只能在针穴旁再进几针，转移了曹懿的注意力，这才顺利把毫针提了出来。曹懿已经痛出一头薄汗，却难掩一脸兴奋之情，双眼在昏晦的光线里熠熠生辉。

　　赵坤在屏风外听着动静不对，又不敢冒冒失失闯进去，急得在外面踟蹰不安，“督帅，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下去休息吧！”曹懿的声音清晰平静，安抚住他的心神不定。

　　赵坤退到门口，正遇到送药进来的程翡翠，连忙侧身让路。程翡翠停下来问他：“一切顺利？”

　　“是。”赵坤垂手回答。

　　“胡总督还好？”

　　“好。” 赵坤异常局促，每次靠近程翡翠，他都觉得紧张，只怕自己出气太重了，吹破那玉琢一样雪白的脸蛋。

　　程翡翠轻轻一笑放过他，步履轻盈地上了台阶，恰好听到屋内两人的对话。

　　“你运针的手法，我总觉得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可为我诊过病的郎中，从无这般独特的行针方式。”

　　“针灸流派众多，偶有相似也不足为奇，许是督帅记错了。”

　　“那太素脉呢？”曹懿似乎低笑了一声，“这些年久病成医，我也看了不少医药典籍。太素脉是张真人所创，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只有两个弟子得到他的真传，大弟子行医一世，却生性孤僻厌世，无人继承衣钵；小弟子不敢逾越先师，也收了两个徒弟，其一早夭，三十年前已经离世，另一个，就是青城山四望观的主持。段军医，你的诊脉之法，是得自哪一位？”

　　程翡翠听得惊心动魄，手腕一软，托盘中的药碗落地，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深褐色的药汁溅落她的裙角。

　　“谁？”屋中人被惊动，同时喝问。

　　“是我。”程翡翠屏风后现身，“不小心失了手，我让人再煎一剂。”

　　段成趁机告退，曹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愈发地幽深难测，直让程翡翠心惊。

　　“也是一个庸郎中。”看到凝结着一颗血珠的针眼，周围渐现瘀青，她低声嘀咕了一句。

　　曹懿失笑：“过分了，怎么如此讲话？”

　　程翡翠拧了热毛巾敷在滞针之处，也是着意想岔开刚才的话题，于是絮絮道：“有个庸医的典故，你要不要听？”

　　“你讲吧。”曹懿语气轻快，是难得一见的轻松随意。

　　程翡翠看他一眼，接着道：“有一个郎中，医死了人，主家气愤之下喝令家仆毒打，郎中跪地求饶，主家说，私打可免，不过你要把死者殡殓。郎中家贫无钱雇人，便叫了两个儿子和妻子一起抬棺。途中口占一绝曰：为人切莫学行医，学了行医害老妻，头重脚轻抬不起……最后一句卡了壳，他的小儿子接口续上：爹，以后医人医瘦的。”

　　她在瘦的两字上特意加重语气，曹懿扭过头咬牙拼命忍笑，然后说：“两位军医面前，你千万禁口，他们做庸……郎中的，随便下些药给你，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程翡翠哼了一声没说话。曹懿忽然想到一件事，摸了摸颈部的旧伤痕，笑容如初莲绽放：“哎，我可记得，你也算是半个郎中。”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