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中卷》下午茶

14、第四章 赎身（1）

　　九月的杭州西湖，波影浮动中映着满塘残荷，多少透出些凄冷的秋意。时近黄昏，又兼着秋雨连绵，万籁俱寂当中，只有暮归水鸟的振翅声，伴着乌蓬小船轻快地滑过水面，停靠在近岸的石阶处。

　　岸边立着一个轻衫绶带的年轻书生，早已等得不耐烦，见船靠岸，便收起雨伞走下石阶。舱后的橹娘伸出手，小心翼翼扶着他跨上船头。

　　见那书生行路时腰肢款摆，有说不尽的袅娜风流，橹娘心头疑惑，正暗自寻思，那人一回头，两人打了个照面。橹娘被她容色所摄，呐呐间顿时说不出话来。

　　这身着青色长衫的书生，虽然远观象个风流俊俏的公子，但此刻走近了细瞧，那俏丽的眉目，佯嗔薄喜间显然就是个妙龄女子

　　那女扮男装的丽人，有着一双清冷明澈的眼睛，正是怡情阁昔日的红牌，近日声名却逐渐式微的程翡翠。

　　舱内紧仄狭窄，散发着年深日就积攒而成的奇怪味道。正中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置着几碟粗陋的下酒菜，另有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

　　坐在几案对面的男子，四十出头，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赭色直缀，形容间有一点掩不去的畏缩之态。

　　程翡翠踏进船舱，拣着略微干净的地方坐下，皱眉问道：“十万火急把我招来，为了什么事？”

　　男子从酒杯间抬起头，双眼醉意朦胧，喃喃道：“堂妹，我马上要去嘉兴。”

　　程翡翠弹弹袍角的灰尘，心不在焉地问道：“有战事么？”

　　“是。”男子仰头再灌下半杯酒，“一场苦战，官军死伤超过千人，跟去的军医只有四个，人手奇缺。”这容貌衣着普通至不能再普通的男子，竟是卫所的随军郎中段成。

　　程翡翠看他一眼，明显有点漫不经心：“谁的人马又来侵犯？陈东？徐海？”

　　段成沉默片刻才放下酒杯，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心地说：“那边带来的消息，曹懿被倭寇重伤，生死未卜……”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便见到了预期的效果，翡翠脸上的血色一下消退。她抬起眼睛，磕磕巴巴地有些语无伦次：“他去了嘉兴？他……他身为提督，怎么会和倭寇直接遭遇？”

　　“我不清楚，听说是军情泄密中了埋伏，他被倭寇长刀砍伤，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人事不省。”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程翡翠嘴唇抽搐，眉眼都变了形。她咬紧一口细密的白牙，竭力自持，脸上不见任何波澜，唯有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泄漏了一点内心的挣扎。

　　“现在呢？”她颤声问。

　　段成怔怔地望着舱外的细雨， “胡总督也在嘉兴，如今满城搜寻名医，几乎把嘉兴城翻了个底朝天。”

　　程翡翠不再说话，她垂下头，过一会儿低低地道：“他若一去，我……他若一去，许家的沉冤，怕是再无重见天日的希望。”

　　看着程翡翠颜色煞白的脸，段成心中终是不忍，“此事已过去十多年，就算你寻得真相又能如何呢？”

　　“四十七条人命，一夜间灰飞烟灭。堂兄，难道你真能忘记一切，从此高枕无忧？”翡翠摇摇头，泪水珠串一样滚下来，“我不能。”

　　段成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翡翠，见她落泪，方长叹一声道：“宫闱之事，向来隐秘黒暗不可与人言，三叔在宫内浸淫十几年，深喑其味，才会选择那条路言明心志，期望能保住阖家老小的性命。”

　　“可到底未能如他所愿。 ”想起十四年前的断壁残垣，虽然年代久远记忆模糊，迟钝的疼痛却依然撞击着她的胸口，“许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事，竟招至灭门之祸？不弄明白为什么，母亲临终不能瞑目，我亦是死不甘心。”

　　“可他一定会听任摆布令你如愿？ ”

　　“端妃娘娘是他的亲姐姐，明知她被人诬陷，暴骨含冤，宫中却讳疾莫深，至今未复名份，我不相信他能一直无动于衷。”程翡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顾不得酒具肮脏，仰头一饮而尽，把一腔惊痛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确信这一点。当万般苦恼无处排遣的周彦，借着酒意向她絮絮倾诉的时候，她知道了在北京谨宁府中，有一个保留了十六年的院落，一直维持着端妃入宫前的风貌，当它被人一把火焚毁时，纵火的那个人，却对着冲天的火焰，整整站了一夜。

　　段成皱起眉头：“我真是不明白你的心思，你到底在想什么？上次在桐乡，送上门的机会，你却自己放弃。”

　　“堂兄，”翡翠扭过脸，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我管不住自己。只要见到他，我就管不住自己，我怕失脚掉下去忘了初衷，再也回不了头。”自小受过的训练和见过的排场，让她不畏怯任何男人任何场面，唯独见了曹懿，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么做都是错。

　　段成叹口气：“算了，堂妹，别再难为自己。当年是我无能，未能保护好你们母女，才害你沦落到这种地方。找个殷实人家赎身嫁了吧，你终生有靠，我才能放心，将来也可以和三叔做个交待。”

　　沉浸在伤痛中的程翡翠，听觉似乎尚未恢复正常，抬起头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段成只好重复一遍：“听我的话，不要再拿以前的事纠缠。你若是喜欢曹懿，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

　　程翡翠此刻方吐出一口气，迅速恢复了她的明敏。段成的话，听上去竟象叮嘱后事。她打断他，惊疑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舱内的说话声压得极低，却也顺着风飘过几句。橹娘眯起眼睛，看着水面上被雨丝激起的涟漪。这种天气，最适宜呆在家中，温一壶米酒就一碟醋浸莲藕，却有人躲到这里来拌嘴，她摇摇头，自是百思不得其解。

　　当舱中的两名男女告别的时候，橹娘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子的眼眶微红，显然是刚刚痛哭过的痕迹。她怔怔地站在岸边，甚至忘了撑开手中的雨伞。

　　涟漪水波一浪一浪拍岸而来，绵密的秋雨如同山中的古藤，细细缠遍人的全身。那只敝旧的乌篷船，在水中行进得极其缓慢，却愈行愈远，最终还是从她的视线里，渐渐消失了。

　　乍浦一带的天色，却在凄风苦雨里逐渐放晴。惨淡的夕阳如一个孤零零的蛋黄，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窥探着坡脚下狼藉的战场。

　　大量被丢弃的武器和战旗，浸泡在已经凝固的紫色血液里，到处都是人和战马的尸体，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纠缠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疲惫不堪的将士，有的躺倒在地呼呼大睡，有的聚在一起喝水吃东西。更多的人，是踟躇在密密麻麻的尸体间，寻找依然活着的战友，或者死去的兄弟。

　　赵坤一个人躺在山坡上，看着这满目凄凉的景色，再也忍受不住，翻过身失声痛哭。

　　曹懿从北京带来的亲兵，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人。昨天还和他一起嘻闹、一起喝酒的兄弟，都不存在了，那些年轻爽朗的面孔，都已变成了记忆。

　　悔恨象毒蛇一样侵蚀着他的心，他更后悔没能坚持守在曹懿身边，如今他无法原谅自己。

　　曹懿的伤势极其严重，那一刀从肩头直劈到后背，深可见骨。嘉兴城中请来的名医，只是精通内科诸症，对付伤科的经验，还不如随军几十年的老军医。

　　“伤口中怕是有刀刃崩缺的碎片，或者，碎裂的骨茬，必须尽快取出。”军医斯斯艾艾地说。

　　“那就快取，你还等什么？”胡宗宪觉得心烦意乱。

　　军医看看他疲惫的神色，没敢立刻答话。这一场阻击战虽然大获全胜，胡宗宪的脸上却未见太多欢颜。军情泄漏一事，在他心里凭空梗上了一根刺。

　　踌躇良久，军医方为难地回答：“喂了足够份量的麻醉剂，他的身体，却对麻醉剂没有太大的反应。“

　　“嗯？为什么？”

　　“下官也觉得奇怪，除非他天生异禀，或者……或者是……”军医欲言又止。

　　胡宗宪顾不上和他罗嗦，直接了当地问道：“还有什么法子？”

　　军医立刻摇头：“没别的办法。”他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换了别人，也只好硬来了。”

　　胡宗宪转过头，冷冷的眼光象两把锥子，直盯着他：“硬来？那是什么意思？”

　　军医咽口唾沫，一筹莫展地说：“现在动手，无异生剥活剐，疼也要疼死。换个身体强健的，或许能顶住。可曹大人的身子本来就弱，心脉更是虚弱不堪，下官……下官是怕他一口气撑不过去，前功尽弃。”

　　胡宗宪下意识哆嗦一下，站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道：“我进去看看。”刚转过屏风，正好一个军牟拢着一堆破碎的盔甲和衣物往外走，那些衣物显然是从曹懿身上剥下来的，已被鲜血完全浸透。他的腿立刻发软，犹豫一下又退了出来。

　　这时戚继光从外面进来，回禀道：“大帅，我劝了，兄弟们不肯离开。”
　　帐外立着几十个兵士，几乎个个衣甲褴褛，浑身是血，全是八百精兵中幸存下来的将士。看到胡宗宪出来，都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末将给大帅请安。”

　　胡宗宪抬抬手：““提督大人不会有事。都退下，该休息休息，该治伤治伤！”

　　一片沉默，没有人起身。

　　“军中可有戏言？”胡宗宪沉下脸，厉声道，“下去！”

　　见他动了真火，那些将士这才一个接一个站起来，默默无语地散开。

　　只有赵坤守在帐外，死活赖着不肯挪动。他腿上中了一箭，虽未伤到筋骨，却也行动艰难。胡宗宪只好把他带进帐内，给了他一张小几坐着。

　　军医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总督发话，胡宗宪闭闭眼睛，无奈道：“取吧。”

　　赵坤霍地跳起来：“大帅……”

　　胡宗宪用力按着他的肩膀，令他坐下，沉声道：“缰场从来便是这样，富贵由人，生死由天，孩子，你要学会硬起心肠。”

　　赵坤跌坐下去，双手用力插进头发，捧着头不出声，只有双肩在微微发抖。

　　军医躬了躬身子，“下官还需要两个人帮忙。”

　　胡宗宪心里一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疼痛到了极处，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他努努嘴，示意两个亲兵跟军医进去。

　　过不多时，屏风内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呼，似是痛到极点，却又戛然而止。这声音象把利刃，一刀一刀剜着赵坤心口的血肉，他紧握起拳头，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胡宗宪怔怔望着角落中的日影，口中从里往外泛着苦味，面前的茶水已经冰冷，他到底也没想起喝一口。

　　接着是军医的声音：“小侯爷，你若是受不了就出声，别这么……这么着，会把热毒都憋在心里。”

　　屏风内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时间却似乎变成了一辆老牛拉的破车，吱嘎吱嘎从人心尖上缓缓碾过。

　　半个多时辰过去，军医才擦着汗从里面走出来。胡宗宪迎着他的目光问道：“怎么样？”

　　“碎片是取出来了，可这罪受的，他又死忍着不肯出声。”军医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清洗着手上的血迹，“昏死过去几次，生生又被疼醒过来。唉，真是造孽啊！”

　　做军医的见惯了生死，大都练就了一幅铁石心肠，话说得没什么太多的起伏，胡宗宪却听得手脚发颤。他走过去碰碰赵坤，“和我进去看看。不许哭！”

　　赵坤抬眼看看他，立刻扶着腿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床铺和帐子上触目惊心都是大片的血迹，曹懿的脸白得蜡像一样，嘴唇褪净颜色，几乎变做透明，皮肤下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赵坤只看了一眼，已是心如刀割，哪里还忍得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喉头有什么东西哽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伏在地上，手指死死抠着地面，从肩到臂都在剧烈的颤抖。

　　胡宗宪心里更是难过，站在床边定定神，俯身轻轻叫了一声：“廷瑞。”

　　曹懿眼眸微睁，嘴唇动了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胡宗宪凑近，方听到他气息微弱的声音：“战局……”

　　“你放心，全歼。徐海已经擒下陈东，撤往梁庄，约定十五天后带队归降。”

　　“周……周彦呢？”

　　“他……”胡宗宪迟疑了一下，“他很好。”

　　曹懿牵牵嘴角，勉强挣出一个虚弱的笑，但那笑容尚未成形，便被疼痛击散了。他的胸口急促起伏着，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魏铮……此人不可留……”

　　胡宗宪眼皮倏然一跳，心头顿时清明，一个死结顷刻打开。他小心翼翼握住曹懿的手。那只手在强拉开一百二十斤的硬弓时，被弓弦绞得皮开肉绽，也裹着厚厚一层生白布。“别说话，养好了伤我们再详细商榷。”

　　“让……让我说完，”曹懿的手指紧了紧，“卫所兵……不足峙，兵部……亦不可靠……还是招募新兵，从头训练，给养……当地供给，戚将军……戚将军……他……他……” 声音渐渐低下去。

　　胡宗宪屏息等了一会儿，曹懿却再没有出声，抓着胡宗宪的手渐渐松开。

　　胡宗宪仰脸看着帐顶，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军医！军医！”他失去了一贯的镇静，放声大喝。

　　军医跌跌撞撞冲进来，略一搭脉便颜色惨变，也不说话，取出银针朝着颈间发际手腕，一路扎了下去。

　　曹懿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身在虚空缥缈之中，竟是穿越了无数逝去的岁月，变做自己过去的看客。

　　“九九哥哥，你是男孩子，比箭输了还要赖皮？”六岁的女孩儿仰起晶莹美丽的小脸，伸出一根胖胖的小手指头抵在腮边，边比划边取笑，“羞，羞，九九哥哥是小狗！”

　　她的九九哥哥恼羞成怒，伸手猛推一把，女孩儿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立刻咧开嘴大哭，两条小腿擂鼓一样敲着地板：“嬷嬷，嬷嬷，哥哥打我！”

　　曹懿有些糊涂，那刁蛮的小男孩，既象他又不象他，而幼时的初蕊，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初蕊，原来从小我就让你伤心。

　　初蕊，你是否已经忘记了我，还是依然恨着我？

　　初蕊，我只道花月春风两情相悦，殊不知造化弄人，十数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头来却是回首成灰。

　　初蕊……

　　转眼间又见西方白光闪现，光影里是端妃清丽的身影，她在缓缓向他招手，“小弟，跟我来！”

　　曹懿心中忽然升起无限清宁安乐。这些年生死边缘的挣扎，早已让他厌倦，他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姐姐，带我回扬州，我要回扬州！”

　　胡宗宪先是听到他不停地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模模糊糊象是个“翠”字，然后看他在虚空之中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什么，又软软垂了下来，眉目舒展表情放松，象是搁下了肩头一副重担，刹那间几乎五内崩摧。

　　戚继光在外间听到赵坤的哭声，知道情况不好，他低下头，死死咬住了嘴唇。

　　胡宗宪疾步出来，神情颇有些狰狞，他扯过纸笔匆匆写就了两封信递给戚继光， “元敬，你马上回杭州，先去见杭州知府张大人，请他立即带兵围抄商人魏铮的家，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这封信交给徐先生，他见信自会明白。”

　　戚继光脚跟一碰，迅速回道：“末将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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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买电，停电14小时，泪ing，这么热的天啊。。。
所以更迟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