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采菊东篱心惘然 ...
-
乾隆三十五年,一个平静的夜晚。
养心殿体顺堂的暖阁里,娇喘微微;屋外两侧低矮的值房内外,也是灯火通明——紫禁城,乃当今天子之居所,其他地方冷清了都不要紧,唯独这里,也只有这里,无时无刻都必须要人头攒动、笑语盈盈不可,否则,那就是天,塌了下来。
自从第二任皇后乌拉那拉氏病殁之后,乾隆专宠令贵妃魏佳氏,这是满朝皆知的。此时的乾隆,正值壮年,精气神、体力都非常的精壮,乾隆十二年的时候西征了大金川,十五年的时候平定了西藏,今年的二月又出兵进占了伊犁,并在新疆设立了伊犁将军,管理一切边疆事宜……大清帝国经过乾隆一番艰苦卓绝的励精图治,终于实现了华夏民族的大一统,完成了父辈未竟的心愿,赢得了满朝文武的称颂,也给天下的百姓,换来了生活的富足,整个社会风貌开始向盛世转变。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令贵妃擅宠专房,在后宫众多嫔妃的眼里,却又是另一番“门道”。外人见令妃得势,无不奉承她说,洪福齐天,凤凰转世。这不过是趋炎附势的拍马屁,可宫里偏有胆子大的人不吃这套,舒妃就是其中之一,她说,那个女人若是凤凰,那我就是凤凰她额娘!
当然,谁都不会知道凤凰的额娘是谁,也都知道舒妃说得是酸溜溜的气话,都不置可否了。可又在每个后宫嫔妃的心里却都有个谱儿,那就是舒妃确实是比令贵妃厉害。
就连令贵妃自己也都知道,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此为后话。
经过一夜的煎熬,天亮了,远方的太阳,擦着城门楼,缓缓的升了起来。虽然未曾大亮,但仍能感觉到今天一定是个宜人的好天气。
在远离紫禁城,城南的宣武门内是镶蓝旗驻营所在地,在靠近城门边,一条不太繁华的街道上,坐落着一户不起眼的人家。
这座宅院规模不大,整体为木结构,四梁八柱,青砖灰瓦,窗棂是普通的大花格木雕的,坐北朝南,后有一座抱厦。
正门乌漆门板,无匾,门槛略低,门板旁边墙上挂一块竹制小板,上刻“竹宅”二字;门内有一堵砖砌影壁,影壁前绘有满汉同书的“福”字,后设有一个小型的神龛。宅院为三进院,在一进院的院前空地东南角上,有一个八角型石座,座上矗立着一根九尺高的木杆,杆上端有一木斗,这就是满族民宅独有的用来喂乌鸦、祭祀祖先的“神杆”,也叫“索伦杆”。
“快下来吧,还没弄好吗?下来吃饭吧?”从里间厨房里,一个竹隐手里拎着一个黑漆小食盒迈着小碎步,笑语盈盈地走到院前的石桌旁,丹唇轻启、亲切地招呼着在杆子上忙碌的男人,那声音醇厚、稳重,咬字清晰宜人,一听就知曾是受过不同寻常的训练。
竹隐名叫竹隐,这是她出宫后的名字。
“好嘞,马上就来啊!”杆上的男人低头应答道。
竹隐闻之莞尔一笑,便也不再催促,将食盒里的糕点取出,一碟一碟的放在石桌上码好:两个滚热的烧饼,一大碟炒肉炖疙瘩片儿,两碗豆汁儿。
典型的老北京吃食。
竹隐的鼻头沁出了点点汗珠,忙活了一个早上,她也累了。丈夫迟迟未下来,她并不急躁,就依着石凳坐了,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浓茶,酽酽的喝上一口,刚涂的胭脂沾上了水渍,显得越发的水灵,连带着人精气神儿也越发的爽利。竹隐轻呼慢喘,徐徐的呼出一口气,每一个举动都是如此的娴静而有涵养,她掏出手帕,轻拭鼻翼,帕子的一角绣着一丛淡淡的兰花,在帕子的角边上,有一个浅浅的“兰”字,帕子的角边揉搓的起了绒,毛糙了。
兰儿,这是竹隐当年在宫里名字。这个名字,除了她的丈夫和几个当年在一起当差的小姐妹知道之外,再也无人知晓。
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天地很高、很广,再不是那紫禁城里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地方,这里的天是蔚蓝澄明的、让人神清气爽的,在这样一个晴朗的天气里,侧耳倾听,还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驯鸽的哨声。
一阵清风徐来,似乎看中了竹隐手中的帕子,经她不留意间,悄声携了去,竹隐两指一捏,没有捏住,眉宇间的神情显然是吓了一跳,却也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起身去拾手帕,微风好似成心要跟她做游戏,只当她赶上前去,风就将帕子往前吹一点儿,赶一点儿,吹一点儿,每次就差那么半点儿。
“诺,给你!“此时男人已经从杆子上下了地,替她抓住了,捡了起来。
竹隐接过帕子,粲然一笑,那笑容似乎能醉了春风。
“来,吃吧!”竹隐招呼道,与他一齐坐在石凳上。
男人抓起烧饼,大口的嚼了一起来,一面还吧唧嘴,端起一豆汁儿仰脖一气喝下,间或着还在嘴里漱漱,和着嘴里的烧饼一股脑的全吞了下去。
像是三年没吃饭似的。
竹隐像是已经习惯了男人的这种粗俗的行为,只是眉头微微皱了那么一下,面上依然是和颜悦色的,她放下筷子,端着茶杯,含笑着问他:“这是上头派下差来了?看你急的!”
男人吸溜着茶,点着筷子,大大咧咧道:“可不是呢,这不是眼瞅着快夏至了嘛,一批从南方进贡的上等夏兰,说话的功夫就进京了,我今儿上午得去盘点去!”
竹隐的男人是镶蓝旗上的一个小旗主,虽然远远比不得类似王爷搬大旗主显赫,可祖上也一直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官可做,到了他这一辈,就袭了他老爹当年在“奉宸院“的主事之位。“奉宸院”隶属内务府,为内务府三院之一,“奉宸“是指皇帝游幸的亭园,“奉宸院“的职责一是掌管皇室苑囿园林的花卉植被;二是奉命看管和修缮景山、三海、南苑等处的植被和亭台楼阁;并监管所属的稻田厂务事宜等。
“我当是什么新鲜品种,原不过是几株寻常花草,你也太看重这份差事了!”竹隐不以为意的徐徐啖了口茶,自己拿起一块烧饼,用帕子托着,送入口中。
“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别人不知道的便也就罢了,你这个进过宫、当过差的人,还不知道这宫里面的厉害?别说这花花草草了,哪怕就是块石头,这进宫之前也不得先把这个棱角给磨平咯,才能进的去啊!”
竹隐听了,淡淡一笑,用手帕轻拭下唇,闲闲地道:“宫里的事……我不记得了……”
男人“唔”了一声,不再言语。
他心里却想着:一跟你提宫里,你就摆出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就不信,你这个曾经两任皇后面前的大红人儿,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把之前十几年的事儿给忘透啦?
竹隐知道男人怎么想的,见他一个劲儿的低头吃烧饼,她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都不做声了。
男人把最后一块烧饼塞进嘴里,他自己的豆汁儿已然喝完了,不得不把嘴里的大块烧饼,拼命往下咽,噎得呲牙咧嘴的。
竹隐把自己的碗置到他跟前儿,男人嘿嘿一笑,接了。
竹隐嘟囔着说,怎没噎死你!
男人说,要是我噎死了,你就找不到我这么好得了,你得做寡妇咯。
竹隐美滋滋说,做就做,到时候还能立个贞节牌坊,留得美名万年传。
男人“嗤”了一声,坏笑着,没再言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竹隐见男人笑了也臊了起来,腾手要上前撕他的嘴。
男人一边端着饭碗躲避,一边贱丨贱地讨饶道:“好姑奶奶,饶我这一次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
竹隐知道男人在想什么:您前儿做了姑子,今儿刚还俗就去做烈女,你就是碰上我了,福大命大,要不然谁要你?!这你还不珍惜……
竹隐在宫里当差那会儿,曾服侍过乾隆的两位皇后,富察氏和乌拉那拉氏。后来乌拉那拉氏突然崩逝,举宫哗然,竹隐为了避难,提出要带发修行,为已死的乌拉那拉氏还清罪责。等到事件平息后,她又还俗出庵,遇上了现在的男人。
当然这些话男人从没说过,她这个丈夫,不是个多嘴的人,但也绝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他虽然每天下了差都回家,但竹隐却知道,他在回家之前,肯定是去逛过八大胡同,也肯定去过“萃华楼”跟狐朋狗友吃过酒。
这些她都知道,但她也是都从来不说。
竹隐转移话题道:“你刚才说起宫里的事儿,我就想起咱闺女来,咱闺女进宫也有小半年了吧,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了……”
男人一脸非常放心的样子道:“不用担心她,入宫前你该教的都教了嘛,有个曾经在主子前那么得势的娘,她不用都会,学会你的三分之一,就绰绰有余啦!”
竹隐见他一副轻松的样子,不由想起自己当年在宫里小心谨慎的模样,苦笑着道:“我告诉你啊,这天下最说不准的事儿,就是宫里的事儿;这天底下最难办的事儿,就是在宫里当差。你以为主子的心思,都依着咱商量好的来啊?!伴君如伴虎啊,说了你也不懂!”
“得嘞!我这就穿衣服,看咱家闺女去!”男人就怕竹隐唠叨,拍了拍手,把手上饭渣全都拍在地上了,赶紧找了个由头屁颠屁颠往屋里跑。
“我跟你说……”竹隐也赶紧起身,追到窗根下,隔着纱橱唠叨道:“不是我说你,都是当爹的人了,别人的事儿不上心倒也还罢了,也得关心关心咱家闺女啊,这个可是亲生的,咱自个儿家的!”
“嗻,奴才知道了,只要是秦官女子吩咐的事情,不管外面的还是家里的,还是……嘿嘿,被窝里头的……,奴才一定竭尽全力的办好!”男人穿戴整齐,出了房门。冲着竹隐打了个千儿道。
竹隐终于露出了笑容,朝着他的帽檐上打了一下,笑嗔道:“被窝里的什么!你说得出口,我还嫌臊得慌呢,竹大人。”
送走了丈夫,竹隐回到屋里,看见桌子上有浮尘,很自然的拿出随身的帕子擦拭,看见帕子角上的丝线开裂了,就从针线盒里取了针线来缝。她盘膝坐在炕上,阳光柔和着洒在帕子上,她一针一线细细地缝,渐渐地她透过帕子,看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身影,梅香、秋荷、莺儿、墨画、汀兰、富察氏、乌拉那拉氏皇后,乾隆,太后……当然,还有牧瑾……
宫外的生活闲适而安逸。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长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竹隐没读过几本书,她不知道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描述的场景,正是她如今的生活状态。她只知道在这里没有伴君如伴虎,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揣度算计,只有自己自给自足的安适小日子,这对竹隐来说,就已经是足够了。
竹隐在炕上绣花,累了就歇一歇,现在除了丈夫,她再无需服侍任何人。不过,她至今还保留着睡觉侧身而卧的习惯,因为也只有她深知道,所有的习惯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来调整更改,唯有睡觉的习惯,这是宫中多年调丨教出来的,一时半刻怕是无法改得了的。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等她再从侧卧着的一个盹儿中苏醒,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她赶紧起身做晚饭,她今天做了丈夫最爱吃的糟香鹌鹑和红稻米粥——当年她听从牧瑾的劝告,还俗回来,她嫁到的这户人家,虽然不及正黄、镶黄等八旗子弟家地位显赫,但是温饱糊口是没有问题的——这样富足而又安逸的日子,是竹隐最大的满足。
鹌鹑和粥都摆上了桌,太阳也落了山,男人没有回来;鹌鹑和粥都已经放凉,寒夜也浸了上来,男人还是没有回来……
夜色浸上来了,养心殿体顺堂灯火荧荧。躺在令贵妃身旁的乾隆,依然意犹未尽……
乾隆尚未尽兴,令贵妃也不敢动,她觉得自己的肩头有些冷,悄悄抽出一只手来,提起被角轻轻地往上拽了一拽,这一拽,把乾隆给拽醒了……
“皇上,您醒了?”令贵妃忙道。
乾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迟迟不肯将手拿出来,反倒是把令贵妃给搂的更紧了。
令贵妃马上顺势而为之,笑道:“哎呦,您轻些个,臣妾都喘不上气来了呢……”
男人都爱女人撒娇,乾隆侧着头轻嗅着她的头发,从头发一直闻到耳垂:“真香,这是擦了什么?怎么会这么香……
令贵妃娇柔地道:“臣妾擦得不过都是皇上赏的,臣妾啊,是擦在身上,想在心头啊…… 臣妾可不比那荣嫔有本事,人家是从边疆而来,自然带着‘异国他香’咯……”
“唔……”乾隆深嗅了一口令贵妃的头发,“我闻着,怎么倒又股子酸味呢……”
令贵妃被哄的扑哧一声笑了,轻捶了他一下。
“之前,那帮老太医曾向朕进言说,生了皇子的女人身子骨都弱,床帏之事要慎之禁之;朕试过,确实,不管是以前的惇妃、愉嫔,还是那些贵人、答应,只要是生育过,有一个算一个的,那身子骨都不行咯,没几下呢,就累了……”
“那臣妾呢?臣妾服侍的好不好啊?”令贵妃满脸期待的问道。
“你嘛……”乾隆用食指蹭着她的小脸蛋,眉开眼笑道:“整个后宫里就数你服侍的好,朕啊,很受用,很受用啊……”
“哼!“令贵妃轻推他一下,半嗔道:”就仨字儿,就把人给打发了?打发个猫狗儿的,还得给个食儿呢……”
乾隆道:“那你想要什么?金银首饰,还是衣裳绸缎,朕一句话,让他们办就是了。”
令贵妃撒娇道:“这些不过是些‘东西’,就算赏赐一个宫房,又有什么稀罕?皇上,臣妾才不比那些庸俗的女人呢。”
“那你自己说,什么样的珍贵物件,才能配得上你这个小美人儿?”乾隆的好奇心被大大的勾起
令贵妃小声地说,臣妾……臣妾想要个名分……
乾隆不语,手指划过她的发梢,毫不停留
令贵妃何等聪明!她马上就感觉出来了,立马闭上了嘴,前事不提。
可是前事可以不提,但心事却不能不去想:正如舒妃所说,这是她的痛处。从乌拉那拉氏病殁到现在已经五年有余,乾隆虽然一直专宠于她;虽然将她升至皇贵妃,把后宫的所有大小事情交予她打点;虽然她现在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是,后宫中宫悬空,乾隆迟迟不肯给予她一个名分。她行使着皇后一切的权利,却不是皇后,这是她心中永远的一根刺。
她始终不明白,乾隆为何不立皇后?特别是在乌拉那拉氏刚病殁的那两年,她每每是人前欢笑人后忧,外人只羡慕她麻雀变凤凰,却不知“有名无分”给她带来的无言苦楚。她也曾试图暗示过,可每一次都跟这一次一样,换来的是乾隆粗暴对待,她只得学会隐忍,忍着忍着,也就忍到了现在……
乾隆坐了起来主动调整了语气,寻找话题道:“那天听内务府上奏说,说前儿刚新来了一批嬷嬷,怎么样,用着还顺手吧?”
令贵妃也坐了起来,揉着太阳穴,强打着精神道:“前儿刚忙完了‘先蚕礼’,紧接着就是端午和七夕,还有老太后的千秋大寿……嬷嬷的事,臣妾还没顾得上,皇上,您这是,是见着了?”
乾隆说,没有,就是昨天内务府大臣傅恒来,说别的事儿的时候,提了一句,如今想起来了就问问你,前方的战事还未完全平定,朕可没那闲功夫管这些个 。只是嬷嬷的事,关系到皇子公主的成长,才来问问你。
乾隆对国事可以说是一百二十分的上心,可对自己的家事却很马虎。如今他有一众的皇子公主,却真是认不全哪个是哪个。乾隆对自己的孩子,采取放养的政策,就是想起来了,抓过来狠命的管教一通,想不起来,也就彻底放了羊。
“臣妾明天就宣撷芳殿的嬷嬷过来。您说得对,皇子公主的事,马虎不得的。”令贵妃随声附和道。
乾隆随意拉着家常道“听说老十六到现在还在吃奶?他都五岁了吧?还没断奶啊。当年永琰一岁多的时候就断了吧?”
令贵妃接过话头,没好气地纠正他道:哪五岁啊,前儿才过了三岁的生日,您忘啦?真不知您这个阿玛是怎么当的!再说,老十六怎能跟老十五比呢,臣妾生他的时候疼了多长时间,他生下来那么小,还不足月呢,再说他到现在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呢,他……”
“得,你们女人哪,一说起孩子来就没完没了……名字,名字是吧?让朕想想,好好想想!”乾隆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高玉,送娘娘回去!”乾隆说。
在家里,竹隐有点坐不住了,他把饭菜放回笼屉里,一次又一次地打开大门向外张望,却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夜幕彻底笼罩了下来,正当竹隐感觉自己已经心急如焚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入耳帘。
竹隐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敲门声一下比一下急促,她这才惊醒,三步并作两步的去开门。
只见男人一个趔趄的连人带门的冲了进来,气都不及喘,张口便嚷道:“咱闺女……咱闺女……被人运到人化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