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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宋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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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杜晋元任期满后回国都安临城待命。皇帝病危,正值改朝换代之际,谁也无心理会杜晋元,又没有明确的指示下来。杜晋元无奈,只好带着家眷在城郊置了房产,做好长期等待的准备。
杜晋元有此打算也不算太奇怪。他是进士出身,状元及第。学问高的人常常自负非常,加上年少气盛,他自以为身为人臣,讽谏纳直是为本分,不懂得委屈婉转,结果写文章劝谏皇帝时踩到了皇帝的痛脚,骂得太有特点而被皇帝牢牢记在心里,罪不致死,皇帝又不肯轻易放过他,就把他往外郡打发。
从此以后,但凡出点什么文字狱、党派之争的时候,七弯八拐都要把杜晋元给带上。于是,杜晋元便一路从国都贬至最偏远的地方,然后又绕着国土边界转圈。朝廷的一些官员很能揣摩这种圣意,每当皇帝几乎快将他忘了的时候再将他翻出来,让他挪挪窝,不能让他在一个地方坐舒服了。也许皇帝已经喜欢上这种折腾了,一直让他在东西南的蛮荒之中穿行。而没把他派到正在打仗的北方边境,否则杜晋元一介文官,早丧生在流寇四起的北疆了。杜晋元在连番的打击中逐渐放达,寄情山水,在艰难的环境中一如既往地做着开荒教夷的先锋。
这次皇帝病危,自然没空想起他。而新皇帝未定,新皇帝的口味未定,朝廷中的官员忙着观风站队,哪有功夫理会他。杜晋元乐得自在,这一住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干脆自己置办一份家产,自给自足好了。
心月生活在东西南边疆的时间居多,性子活泼淳朴,甫接触生活在天子脚下被教化得相当听话的顺民,她还真有些不习惯,好在这里虽是城郊,倒也热闹,风景虽没有以前见到的那么浑然天成,却也别有一番细腻滋味。等到住上两个月,适应了当地水土之时,正到万物萌发的春天。有了对比才有进步,杜氏夫妇发现他们的女儿反而被蛮夷教化了,于是赶紧让杜晋元给她补课。心月对此兴趣缺缺,她的课余生活不仅丰富,而且还因春天而带上了粉红的桃花色。
阳春二月,西山上粉红的山桃花漫山遍野,远远看去,好似粉霞红霭,让人顿生流连之意。心月早就对这片山观望很久了。趁着她爹连日有事不能给她上课,她挑了一个明媚的早晨,在朝阳象金子般的光辉笼罩下,她带着春桃,朝向往已久的花海进发。想到自己爬上山巅坐在最高最美的一株桃树上,众花拱月地托着她,感觉一定象花神下凡,她激动得恨不能立刻长翅膀飞上去。虽然穿着男装可能会影响一点效果,但穿着清爽,走路也方便,她还是很满意的。
西山不高,只有百丈左右。她望着土坡一般的西山,突然想起了她爹的一番话,那可真可谓真知灼见:见惯平原的人们总是爱想象群山连绵的样子,而地势向来很难为人们的意愿所控制,于是稍微凹凸大一些的石堆土坡便被人们寄予了深切的期望,命名为山,每每说起来,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其实只是聊胜于无。
行到山脚下,心月才发现,山桃花有些凋谢了,有些枝桠还长出了翠绿嫩芽,并不象远观那么美得惊心动魄。山风一吹,桃树林里立刻就会下一场桃花雨,行走其间直如凌波于桃源仙境。心月兴致昂扬,直向山顶进发。
越近山顶,山势越缓。爬上最后一个陡坡后,最后一段几乎如走在平地一般,心月一边走一边物色等会要爬的桃树。一不留神,脚下被绊了一下,她身体前倾,急于稳住身形,另一只脚往前踏了一步,落脚的地方比她预期的高出近半尺,而且还软软的。她受惊之下,没能掌握平衡,立时向前扑倒。她趴在地上,仿佛听到身后有一声低沉的呻吟,以为只是风与桃树交流,并没想太多。
心月摔得不重,从地上爬起来往回看时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劳什子东西,哪里不好长偏长在路中间……”等看清了绊倒她的劳什子时,顿时忘了她要诅咒的言语——她身后横躺着一具尸体!
她早已在条件艰苦的蛮荒之地见惯生死,猛然看见一具尸体还是有些震惊,在这么美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真是大煞风景了。
她愣神地看着躺在地上一身男子装扮的尸体,听到山下有窸窣的脚步声,回神看过去,应该是落在后面的春桃赶上来了。春桃远远就看见心月面对她等着,加快脚步赶过来,还有七八尺时看出小姐有些恍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叫出声,双腿一软,及时伸手扶住身旁一棵桃树才没从山上滚下去。
春桃的叫声在桃树林里穿行,空旷而短促,彻底把心月惊醒,可能还惊醒了其他什么东西,因为心月又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声。
心月四下看了看,确定这里除了她和春桃以外只有地上躺下的那个物什才能发出人声后,她缓缓蹲身去检查躺在地上的尸体,探了探他的鼻息,觉得还不能称之为“尸体”——微弱的鼻息说明他还没死,或者没死透。她打量着躺在地上的人,希望能找出点他为什么重伤躺在这的原因。
心月已经确定躺在地上的人是男子了——他脖子上的喉结很能说明问题。男子面容英俊,双目紧闭,一缕头发散下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将他如精心雕刻出来的五官斜分成两半,左脸上有几滴血迹,平添了几分戾气。
他一身缁衣,被血渍染出成片惊心的暗红色,不仔细看好像只是些水渍,衣服上除了刀剑砍刺的破痕外还有一些被路上荆棘勾刮的裂口,脚上穿的靴子和衣襟下摆都沾满了灰尘。显然是赶路而来,可是究竟是赶来送死还是被人追杀至此就不好判断了。
心月凭着自己一知半解的经验判断,他最严重的一处应该是在胸口,衣服的破洞只有一寸左右,血迹却洇湿了整个胸膛。洇湿?是刚刚才躺在这,还是伤口一直在流血?心月犹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心月看他越久越觉得他英气逼人,心中没来由地难过起来,她本能地觉得,这个人救不活了。
一阵风过,千万瓣桃花如雪花一般飘落。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在男子身上和脸上,有几瓣桃花遮住了他的脸上的血迹,同时,他脸上的发丝被风拂开,露出一张完整的俊美的脸,在花瓣的装饰下,更显他的华贵妖艳,以及凛然。心月第一次看到长得这么好的男子,顿时对他的好感和怜悯增加了不少。
她出神地看着男子,心中逐渐形成一些模糊的意识,却理不出头绪。
春桃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喊:“公子,公子?”声音幽幽地象招魂一样。
心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四下张望一番后又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冲着春桃叫道:“我想到了。春桃,你赶紧去找马车,咱们把他弄下山去。”
春桃一个趔趄,又急忙伸手扶住了刚刚松手的树干,小姐这一惊一乍可比地上躺着的那人更吓人,“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谁说他死了。你看他身上只有刚刚落下的几片桃花花瓣,应该是刚刚从树上跳下来,体力不支而昏过去的。你看这树枝头上有一些折损的枝桠。”
春桃抬头,看见男子头上那株粗壮的桃树上确实有些折损的枝桠耷拉下来,在微风中轻轻跟她打招呼。
春桃找到马车时,心月已经帮他把胸口的刀伤止血并包扎好了。心月不确定能不能救活他,不过对于自己止血包伤的手段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杜心月在娘胎里呆了不足八个月就出生了。杜氏夫妇勉强将她养活。为了她的提前降生一家人都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其中代价之一就是,心月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样形容杜心月可能有些过,但作为久病成庸医的杜心月,止血包伤还是很有一手的。她从小到大太能折腾,她或是她身边的人骨折破皮是常有的事,被父母知道了要挨训,于是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跌打损伤的手艺。再加上她天生体弱多病,小病接大病,内服药也用了不少。如此内外兼修,同时以身试药,亲身体验,绝不是等闲大夫所比得上的。
坐上马车,春桃仍心有余悸地问:“公子,他会不会死啊?”
心月说,“我又不是大夫,怎么理解上天的旨意。”
他已经很命大了,身上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没死。心月想,遇上我算你幸运,但是救不救得了就看老天想不想收你了,救不活你也没损失,权当是给你敛尸,总比你暴尸山野强多了。
心月将他带回城郊,安置在一家客栈里。国都繁华,各路人士云集,若是都聚集在国都多有不便,于是,城郊逐渐汇聚成一个不小的集市,集市里出现外地人比见到本地人的机会还多,所以心月带着那么碍眼的目标也没有引起一般人的注意。
第二天吃过早点,心月偷偷地去客栈看望她救的那个人,着实没想到他的生命力顽强至厮——他竟然睁着眼睛迎接她,她以为受那么重的伤,怎么也得昏迷三五天呢。
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他,被收拾一番的他看起来更好看了。“你醒了?你能说话吗?你叫什么名字?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你从哪里来?”
男子躺在床上无奈地看着她,微微扯了扯嘴角。
“你还不能说话吧,不用急,你很快就会恢复的。”
“我该先回答……哪个问题?”男子的声音微弱却很清晰,低沉的声音有股让人静心的力量。
心月一拍额头,爽利地笑出声,“你看我真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凝神看了她一会,轻轻吐出两个字:“宋源。”
“宋公子,我叫杜衡,很高兴阎王不收你。”心月随着父母四处迁徙,在每到一个地方都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她觉得好玩,就好像重新开始一般。
宋源,这个象天神一样突然降临在她生活中的男子,又突然消失了。她趴在桌上对着玉佩喃喃自语:“大哥,你现在在哪里呢?是否还记得我呢?”
春桃推门而入,“小姐,夫人请你去量尺寸、试嫁衣。”
心月收起玉佩,赌气道:“我不去。”
“你还是去应个景吧,夫人在跟老爷发脾气呢,小心惹火烧身啊。”
心月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好吧。”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配合父母,顺利地把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