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高楼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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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叶沐宸待妹妹睡去，回到屋里不过片刻。还没来得及宽衣，便随急忙赶来府上的公公去了皇宫。他在马车上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沉声问旁人到底进宫所为何事。身边的公公只是沉默摇头，对皇上的状况不愿多说。
叶沐宸心下了然，自从蒋素闻尸体下葬以后，那人一直宣称身体抱恙不再早朝。恰逢丞相刚好辞官，殿里的奏折都快堆的有一人高，听说有很多因为要事强行面圣的大臣们在皇上的寝宫里跪了一天又一天。圣上依旧不理，等到最后他们便对那扇始终紧闭的殿门以头抢地。可屋里依旧是看不到头的沉默。那时，他正因为阿难的事情焦头烂额，全然忘记了宫里这位主上。叶沐宸已然明白皇帝的心结，可还是始终抱着皇帝自有分寸的想法去了。
但当自己被带去邀月台时，亲眼目睹现下状况时，他竟觉得还是低估了那人在皇帝心里的地位。
“皇上快下来吧，小心呐！”宫女的一声喊，才迫使他回过了神。大家手忙脚乱，活似无头苍蝇般手忙脚乱，却对那高坐在高台栏杆上的人无可奈何。
皇帝只穿着一身千岁绿袍子，连靴子都没穿，光着脚披着发，整个人在寒夜里显得尤为单薄。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才几日不见，却更加消瘦憔悴的殿下，念完这一句便晃荡了一下手上勾着的酒壶。
“你尽快把这些人都赶走，不要再让人来这里惊扰皇上。待会，我自会带皇上回寝宫。记得命人在池子里准备好热水给皇上沐浴醒酒。”叶沐宸仰着头，凝神看着上方的那人。却不慌不乱的吩咐着身旁的公公，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压迫着旁人，使得众人无不对他唯唯诺诺。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皇帝昂首又喝了一口，左手五指伸进发里，揉了揉。“咳咳…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你太放肆了。”身后突然袭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蓦地挡住了凌厉的寒风。有人想要将他从栏杆上抱下来。
“不对不对…咳！下一句是…是…何似在人间…”皇帝不顾背后那人的轻声责备，痴痴地纠正着才又想起了一句。
“皇上你喝醉了。”叶沐宸慨叹一声，还是维持着拥住他的动作，在后面站着。
“哈。你是不是也想喝了？”皇帝扭过身，伸手将酒壶塞到将军嘴边。
“真是越过越回去了。”他微挑了下眉，将头别到了旁边。悄然说了一句。现在殿下的样子，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候，行为荒谬可笑，却让人又有些不舍得。
“一个人喝多没劲呀。”皇帝对着浓墨画卷般的夜空，将酒壶揣在怀里，任由寒意沁入心脾。
“该和我回去了。”叶沐宸收紧了手臂，企图将男子抱起。可却忽视了那人此刻的状态，宛如孩童。
“我不！我要…留在这里…”他轻微挣扎一下，手臂环过栏杆紧紧圈住。
“殿下，听话。”叶沐宸抬手抚上面前人的头顶，温柔婆娑。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软着嗓子认真哄道。
“恩……”男子忽地，用朔星般明亮的眸子看身后的将军。墨色深瞳仿佛看穿了叶沐宸，直直看向了另一个遥远的时光，遥远的温柔的人。醉时还是澄澈清晰的光，却被那句话语里似有若无的怜惜瓦解。如同逐渐消融的冰霜，终是变成了眼底没有尽头的朦胧湿润。发丝被微风吹拂过鼻尖，蹭得有些痒痒。皇帝终于慢慢松了手，“叮”的一声，怀中酒壶也顺势摔在了地上，应声成了碎片。
叶沐宸见状，唯恐这人再会有什么变动。便片刻不迟疑的弯下腰，将天子拦腰抱起，转身下了高台。这是将军与圣上相识多年来，第一次抱起他。那刻的叶沐宸，才惊讶于眼前的人竟然如此的轻。轻的像转瞬即逝的朝露。
“沐宸，我累了。”脱下平日人前夺目光环的皇帝，在一瞬间清醒，却只是疲惫的斜靠在他人肩头。一声叹息微不可闻，却直直借着风意钻进叶沐宸的耳朵里。
“皇上回去以后好好休息吧。”将军抱着他走过花园，踏在青石板的小径上，时不时听见断裂枯枝的清响。
“再过几日便是我的二十八岁生辰。我累了这么多年，你说，我该休息多久呢？”他声音极轻，梦呓般自嘲着问。其实，连他自己都想不出答案。也不再期待别人可以给自己答案。
叶沐宸片语难言，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加快了步伐。
没过多久就到了寝宫，屋里掌着灯，热水也准备好了。将军将他放下，正打算开口离开。却听圣上缓缓吩咐道。
“你们都退下吧，留叶将军来伺候朕就可以了。”
他哪里醉了，分明清醒着。叶沐宸在心底暗暗感叹。面上却波澜不惊。原先，自己就一直朝夕陪在他身边，自然皇帝的日常起居便也从不假手他人。
众人退下，门再次被阖上。氤氲水气熏的叶沐宸双眼有些模糊，眼前男子褪去衣物赤身泡在温泉水里，闭目靠在大理石贴面的池壁上。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正对着身后的人。沾湿的鬓发熨贴在皇帝的脸颊旁，却显得面色更加苍白。
“他死前…可有说过什么吗？”看似刻意平静的声音，可触及那人时，还是有些颤抖。
“没什么。我隐约记得只是唱了一支曲子。似乎是洛阳小调。”男子如实回答，可心底却十分反感再回忆起蒋素闻。
“我留意到他的伤口，一剑穿心。想来，死的也算干脆。再没什么痛苦了。”他始终闭上的眼里，是一片黑暗。脑海里却总是可以想起那日夜里酒窖把盏，那人声声教着自己唱曲。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触到的，还在眼前清晰可见的从前，竟然一下子就随那人一并埋葬。
“皇上…”叶沐宸有些无言，只能轻声唤着。
“沐宸。你说他最后一刻，会不会恨我？”天子顿了顿，似乎是多日饮酒，嗓子有些喑哑。
“彼此只是位置不同，蒋素闻哪有什么资格仇视殿下呢？”将军淡淡回答，说的却是如此客观。
“骗人。他明明是恨我的，否则为什么如今我终日饮酒却都不曾再醉过。”身后的叶沐宸不做声的站着，却抖然从有些模糊的光线中，瞧见男子微微颤抖的瘦削肩膀。无助且孤独。
皇帝望着波澜不惊的池子水面，抿了抿嘴唇还是接着说下去。
“以前，我每次喝醉，都会梦见他。梦见他，随即便会睡得很安稳。可现在，他连醉去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更别说梦。你说，他怎么会不恨我！”最后一句的尾音，被难以抑制的泣音盖过。男子回过头，泪流满面的同叶沐宸对视，可视线却早就被眼泪打乱。变成零星的碎片，有光还有隐约可见的，有些动容的坚毅脸庞。
“有些人，总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即便是他，也不会例外。”将军蹲下身，右膝点地，温暖的双手握在殿下肩头。传递去支持和肯定的力量。
“我曾许诺他半壁江山，他来要回，有什么错。唯一错的是，杀他的我！哈哈哈哈…”男子近乎癫狂的仰头笑着，眼角含泪。满是嘲讽的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四处游曳，像是骇人的鬼魅紧紧撺在叶沐宸的心头。
“殿下，如今怎么这么笨。他蒋素闻要的，又岂止这半壁江山啊。”倏忽，将军把皇帝揽进怀里，如同对待兄弟般的抚慰道。叶沐宸想，自己对皇帝也还是有些自己不曾估量的情谊。那是多年来相处下来，不是兄弟，却胜似兄弟的感情。是在冰冷宫墙之内，步步为营的争夺中，他们二人彼此支撑，相依为命而点滴积累的。叶沐宸的一切，都是现在这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人所赐予。他也有责任，要守着这人，支撑着这人，直到最后。
“哪怕是我所拥有的全部，全天下。只要他站在我的面前，只要他伸手从我要。我一定倾尽所有。”
“不怕死吗？”
“不怕。”
“傻孩子。哭吧，想哭就哭吧。”
人前强忍多日的泪水，旷日持久般，夺眶而出。他抵在将军的胸口，不再紧咬着唇，只是手心牢牢揪着对方的衣襟。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勇敢，更坦然得正视自己的可怜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平息。
“沐宸，其实我更怕的是寂寞的死。就像我的父皇一样。人人都只会说，先帝英明果断。率兵在宣德门平定我五皇叔的叛乱，惹得五叔饮恨自刎。可却只有我知道，父皇老了以后，不愿见旁人，总是一个人关在空屋子里对着墙壁喃喃自语。我时常去看望，却只是透过窗隙望见他苍老孤单的背影。我想，他定是后悔的。以至于临死前，旁的也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盈盈的喊上了一声皇叔的小名——秣凌。他握着我的手，却说‘老五啊，我迟了几十年，怕是再投胎也做不成你兄弟了。’这世上最懂他，知他的人，因他而死。纵使不愿，怎能不恨。”皇帝仰着头，眸中早已干透。像碧潭，忘不见底的幽深。
“臣…会陪着皇上的。会一直一直。”叶沐宸一如既往的坚定着语气。握在对方肩膀的手掌，随着话语再次收紧。
他略微有些凉的手心，包裹住了将军的一只手。将那温热的掌摊开，熨贴在自己脸颊旁。蓦地笑开了，却备显苍凉。
“沐宸…你的手掌，和他的，一样温暖。”
掌心的温暖，抖然融入了炙热的一滴泪。又转瞬即逝。
＂不应有恨，何事常向别时圆。＂
温暖。是另一种毒药。尤其是对于，孤独久了的人来说。就仿佛是照进黑暗里的光，身处其中的人食髓知味，甘之如诒。若是一生如此，那也罢了，倒是相安静好的稳定局面。可一旦光源抽离，只会让人被这洪水猛兽般袭来的黑暗打的措手不及。衬得此时的现状多么不堪。这原本在阳光尚未出现前，自己早就习惯的日子。在尝到那短暂美好后，只是加深了对光明的眷恋和渴望。温暖亦是如此。在他本已如此孤独寂寞的人生里，突然在冬日感受到了温暖。可终究是梦幻泡影，一切又都结束于自己的手里，只能自尝苦果。
这往后，又该是多么寂寞的人生呐。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高楼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