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金》厌胜

1、浮金（一）

　　【楔子】

　　我是一条龙，白色的，有鳞片的那种。只是我头上没有角。

　　父王只让我呆在天上，呆在云层之上，让我拨弄着云玩。我从没出过这方寸之地，后来，鲛人兄弟告诉我，这叫囚禁。

　　为什么要囚禁我？

　　我很想问父王，可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头上有角的龙了。

　　只有南海的鲛人兄弟喜欢爬上云来跟我说话，他说，因为我的母亲也是鲛人，所以你被关在了这里。

　　我听不懂，只知道这跟人间一样，人间有嫡庶之分，龙也是。而我，很不幸成了龙与鲛人的产物，不能像其他兄弟一样跟着父王出入天庭，施云布雨。

　　“白龙，你应该逃啊！”小楼怂恿我道。

　　“逃？为什么要逃，这里不是挺好吗……”

　　几千年来，我们一直延续着这样的对话。

　　我不想逃，逃出去有什么用呢。

　　会被天雷劈死！父王曾经告诉过我。

　　可是，我不得不逃了。

　　我清点着云朵，竟然少了一块！

　　我揉了揉眼数了一遍又一遍，真的少了一朵云！

　　“一定是你打瞌睡把云玩丢了！”

　　“那该怎么办！”我焦急地抱紧了一团团云，怕他们从我怀里逃逸掉。

　　“去人间找啊！一定是掉在人间了！”

　　【一】

　　小蛮骗我。人间的云都不是我那块。

　　我走在山间，到处都是云缭绕盘旋在山腰。可它们都不是我要找的云。

　　“哪家的小孩，怎么不穿衣服？”一个樵夫问我。他背上负着重重的木柴，沾满了露水，隐约有松木香。

　　“我是白龙，我来找我的云。你看见我的云了吗？”

　　他愣神了很久，最后叹息着摇摇头从我身边走过。

　　“哪家的小孩，光着身子在山上玩！”一个农妇羞赧地直跳脚，捂着脸跑下来山。

　　“我来找……你们都没看见我的云吗？”我呆呆地望着她跑去的方向。她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我来找我的云，我不是在玩……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我遇见了一个背着木箱子的读书人，他停了下来，从箱子里翻出了一件衣裳给我。

　　“我是白龙，我来找我的云。”我重复着刚才的话。

　　“啊？龙啊？”他好像有些惊讶，然后笑着将衣服递给我，“云不是在天上吗？”

　　“对啊对啊！云是在天上！可是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它一定是掉在人间了！”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终于有人能认真地跟我对话了，我激动地双手打颤，“你看见我的云了吗？”

　　“你不冷吗？”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怎么穿衣服……”

　　第一次接触人间的衣服，可我不知道怎么穿。我在天上看了这么多年，还以为人生下来就有衣服呢！

　　“为什么要穿衣服，我是白龙我又不是人！”

　　【二】

　　我跟着他来到了木屋，在山腰。

　　这房子真是差劲。我见过洛阳皇帝的房子，那才叫好看。

　　“我帮你穿上。”他将叠好的衣服拆散开来，让我抬手站住别动，忙活了好一阵，总算是穿上了。

　　不舒服……

　　为什么要穿衣服呢，真麻烦……

　　“这是麻布的，你大概是穿不惯的。”他摩挲着掌，哈了一口热气，深邃的眼看向我，“细皮嫩肉的，是山下哪家的贵公子？”

　　“什么贵公子？”就是很有钱的那种吗？可我又没钱。

　　我摇摇头。

　　“那你说说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让家人熬几碗姜汤，去去寒。”

　　我指了指天上。那里算是我家吗？可我不想回去，我还要找我的云，要是被父王发现了我就惨了。虽然父王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我了。

　　我又摇摇头。

　　“没有家人吗……”

　　算是吧。我点点头。

　　【三】

　　这是我来人间的第三年，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的云。

　　可我已经不想找云了。和遥川生活在一起，比天上有意思。

　　遥川说，他现在是一个教书先生了。他问我要不要听他讲课。

　　不，我更愿意去温泉里洗澡。

　　可第二天我还是盘腿坐在了席上，托着头，听他独自拿着书，踱在木阁里，饶有兴趣地念叨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学堂里没有一个人，遥川并不担心。

　　“没有人来听课，我们还是照样有饭吃不是？”

　　我坐在我们两个精心布置的木阁里，看着他温柔的脸，柔化的棱角，让人温暖迷醉。

　　“遥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什么意思？”

　　“是讲战场上，两个同乡的士兵，相约生死与共，生死相伴。”

　　“为什么要一起死呢？活着不是很好吗？”我偏着头，轻声道，“可惜，遥川，我是龙，不能和你一起死，我或许，还要活很久很久……”

　　即使我不想孤独地活很久很久，可我还没找到一种能让龙死的方法。

　　“既然还活着，就不要想着死了怎样。”他长长吁了口气，我看见白气从他口中哈出，环绕成一个有趣的图案，消散在半空，“惟愿，现世安稳。”

　　冬天，真冷。

　　“白龙，即使我是人，可我不还能活六七十年吗？”

　　“既然能活着，就不要想着死了怎样。”

　　“惟愿，现世安稳。”

　　“白龙，你愿意陪着我吗？”

　　【四】

　　今天是我的生辰。我二十了。

　　遥川说，捡到我的那年，我是十五岁上下的样子。生辰，也就算是他带我回家的那天。

　　“遥川，遥川！”

　　我吃力地提着篮子，一篮子野果，我为了摘他们差点从山上摔下来。

　　摔下来也没关系，我是龙嘛。

　　我老远喊着遥川，要是平日，他一定早就应了。可我看见另一个人与他同坐在窗前。那人我不认识，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

　　“这位是？”

　　我推开了木阁的门，老头子和遥川相对而坐。

　　“小可的弟弟，白龙。”

　　“呵，这名字倒有趣。多大岁数？可娶妻了没？”那老头子算是慈眉善目，很客气地让我坐下。

　　这本来就是我家，为什么还要他让我坐我才坐？

　　怪怪的气氛……

　　我看向遥川。

　　“老夫说的事，还请遥川公子好好斟酌，”他拖长了尾音，腮下的胡子跟着抑扬顿挫的音调抖动起来。

　　“小女本是许给了城南贾家少爷，可那少爷却夭亡了，这克夫一说传出去，老夫脸面难挂，”他不紧不慢道，“若是遥川公子愿意娶了小女，入京的盘缠，老夫可作为嫁妆，赍与公子。”

　　遥川不说话，郁郁地看着檐角凝结的冰棱子。

　　“盘缠？入京？”我有些惊惶地看向遥川，遥川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不，遥川，你不要娶那女人！你要盘缠是吗？我可以给你啊！”我慌了神，拽着他的广袖，拼命地摇着他，“遥川，我有很多很多珍珠！真的，我可以都给你！”

　　“呵，公子小弟倒真是天真烂漫。”那老头语气平和，我却打心底里感到不爽。

　　“天近迟暮，老夫不便多留，先行告辞。”

　　祝你下山摔死。

　　“夫子慢走，白龙，送客。”遥川的脸色很难看，我想就这么守着他。我不要去送那老头。除非你也想他被我推下山摔死。

　　“不，就不送！”我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道，“遥川，你真的要娶她吗？”

　　遥川还是不说话，我躺在他膝头，仰视着他的面庞。

　　一滴温热的泪忽地滴落到我眼窝，沾惹在睫毛上，润湿了眼。

　　“遥川，你别哭，我有很多珍珠，你不要娶那个女人！”

　　“遥川，我不会耽误你的，你是要入京赶考是吗？”

　　“白龙，我也不想离开，我原以为可以和你在山中终老，可父亲在朝中……我要去帮他，即使他不认我这庶子……”他抚着我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

　　“遥川，你等我三天，就三天，我有好多好多珍珠！我都带来给你！”

　　“白龙，好累，睡吧。”

　　【五】

　　我不想欺负小蛮，可我想要好多好多珍珠。这样遥川就不会娶那个女子了。

　　直到小蛮胳膊被我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他终于哭不出来了，声音沙哑着，带点哭腔，“白龙，够了么……”

　　好多好多珍珠。当鲛人真好，可以哭出好多好多珍珠。我要是鲛人，就不用行走两天到南海来央小蛮了。我和遥川会有好多好多珍珠……

　　我满心欢喜地用袍角裹起珍珠，告别了小蛮，然后又昼夜兼程地赶回去。

　　可我明白，我赶回去，不是想看小轩窗下那个静立着的红衣女子。

　　我不小心松了手，珍珠都洒在了地上，叮咚的脆响，就像遥川当年用竹筷敲着冰棱子为我奏乐取乐的声响。

　　它们欢乐地蹦着，跳着，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然后落入深深的溪谷里，偶有一两颗撞在岩壁上，叮咚的回声响彻山谷，惊起了青葱中停憩的野鹤。还有几颗，顺着面颊滑下，静静留在了青苔上，和露水混在了一起，映着我不知所措的表情。

　　“遥川，去洛阳了，刚走，他留了一封信给你。”

　　白龙，我等不了。

　　白龙，替我好好照顾她，她也是受我连累。

　　白龙，你等我回来，我一个月后，就可以回来了。

　　白龙，你等我衣锦荣归，我会来接你。

　　遥川，真的三天也等不了吗。

　　我们会有很多很多珍珠，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从没骗过你……

　　【六】

　　他说是等一个月，可我等了很久，不知道有多久。

　　那女子，叫清遥。遥川的遥。我和她相处，尚还算和睦。

　　我不想欺负她，也不想和她吵。

　　白龙，替我好好照顾她，她也是受我连累。

　　山里又换了新的青色。一载了。

　　竹筒里的水又重新封冻上。讨厌这几个月，总是听不见水的叮零声。又是一年了。

　　新来了野鹤，她们说，才从蓬莱飞来。它们不让我叫它们野鹤，它们说，它们是仙鹤。

　　遥川，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就是它们带过来的。四年了，遥川。

　　遥川，清遥都有白发了。你知道吗，我给她剪下来时，她都不敢相信，那是她的白发。

　　遥川，你说你有六七十年可以陪我，都过了九年了。你快回来好吗。

　　我在门前的桃花树下，随意画着，画着遥川走时的样子。

　　他回来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象着，然后看见，一双锦缎鞋，出现在我的面前，正好踩着我画的遥川的脸。

　　我抬眼，遥川俯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揉了揉眼。他仍然看着我，带着不减的笑意，不如已往的笑意澄澈，却多了几分厚重沉稳。

　　遥川，这是第十年。你真的回来了。

　　【七】

　　遥川，酒不是你灌我喝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出现在你和她的榻上，只有她的榻上。

　　遥川，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白龙，你真让我失望……”他的眼神中从未有过的阴暗，一字一句，都让我头疼欲裂。

　　“你也一样，”他看向清遥，那个和我一样惊慌失措的女子。

　　他扔过来一张轻薄的纸，休书。字体圆滑娟秀，就像清遥落下的泪一样。

　　真的是今早才写好的吗？还是说，你早就写好了？

　　我跑出来时，他已经勒马下山了。他没有说归期，怪我忘了问。他一定不会回来了。

　　我在想，要不要写信告诉他，清遥，那个被她连累的女人，已经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我叹了口气。将清遥从那摇晃着的白绸上抱下来，把她葬在了桃树旁。

　　以后，她也可以和我一起等你了。她会愿意见你吗？我似乎，也不愿意你回来了。

　　遥川，你也真让我失望。

　　【八】

　　“遥川，你还要去京城吗？”

　　“嗯，白龙，我会回来接你的，”他咬着我的耳朵，鼻息撩得我耳尖发痒，“再陪我喝一杯？”

　　“嗯，”我饮下了那杯酒，“遥川，那你一定要早早回来。我再等你五年，我三十五岁那年，你要不回来，我也就回去了。”

　　“回哪儿？”

　　“回天上去，那个没有亲人的地方。所以，遥川，你一定要回来，我不想一个人。”我挠着他的脖子，觉得全身都没有了气力。我不舍得离开他。他温热的身躯，让我不舍得离开，“遥川，你要相信我。你要是不来，我可真的回天上去了！”

　　可三十五岁了，我已经在这里过了二十年，遥川，终究没有回来。

　　四五月的洛阳，春意顿生。牡丹一朝全开了，全城都人，都说这是吉兆。

　　前几年新晋的状元郎，如今已调回了内地。还有一件喜事，是陛下已将公主许了他。

　　他要从东边回来。东边的天上，红光一片。

　　是啊，是吉兆。

　　于是，我五年后第一次见他，他在断头台上，目光淡然地望着眼前默不作声的人群。

　　“你们知道吗？东边红光，那是龙气！”
　　“是吗？东边？不就一状元郎吗……”
　　“嘘……说不定，他以后就能成新帝……”
　　“胡说，皇上身体不健朗着吗？”

　　遥川，恭喜你，你有一个听信谣言，而且昏庸无能的皇上。

　　你没想过，他就因为街头巷尾的议论，就因为那龙气，就要杀了你吧？

　　是啊，都是我干的。

　　我满意地站在他身前，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白龙，你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

　　“我说过一定会回来的，我就一定会的。”

　　“遥川，我说，等三天，三天就够了。可你在哪儿呢？”袖中的指节早已握成了拳，可我不忍心砸下去，我甚至想，好好地捧起他的脸，解开他身上的枷锁，然后带着他，再回到我们来时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那枷锁是我亲自为他戴上的。

　　“遥川，我等了你十五年，你又在哪儿呢……”

　　“遥川，我对你很失望，从那年起，就已经对你很失望了。”

　　“再见，遥川。”

　　刽子手的刀很利落，不会很疼吧，遥川？

　　我捧着他的头，在额上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