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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之二 ...

  •   飞仙山成为死地的年月,较之李渡城要短上一些。李渡城尸化之时,这座山丘正成为那一夜兴起的红衣教的驻地,倒可说是生机勃勃。直到红衣教为正道中人逐出中原,这座长年燃着圣火缭绕香烟的圣山一夕人走楼空,刹那之间堕进了地狱,沉默而呆滞地伫立在洛水西北岸的山脉深处。
      如今这许多的不速之客,却在昭告着这座圣山的复苏。若非这里头有惹起人兴趣的东西,孙清言又怎会一门心思扎进山里头呢?
      她似对这攀援弯锯的山道已熟悉得紧,眼下踏着马辙,没了长草的遮掩,更是走得十分轻松。这对她本该是件好事,她走着走着,却锁起了眉头。
      死的人太多了,沿着山道一路铺开上去。尽管那些生物或许并不能够再被算作是人——它们都裹着暗玫瑰红的长袍,伛偻着身体,双手蜷缩在胸前倒卧在枯草中或是冻土里。割裂开的嫣红色布帛或有漏出半张青灰的脸庞的,它们面颊凹削,颧骨高起,半分人色也不曾留在面孔上,阴云之下,五官模样也模糊一片。孙清言对这一切太熟悉了,她的两个月全数扑在了李渡死城一带,流淌毒汁的枝叶,鲜冶肥硕的怪物,甚至于这些干枯青瘦的残骨或是灰白剥落的断齿指甲,于她来说都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物。她已惯于躲开这些摇着身子,摇摇欲坠地行走着的干尸,却显然还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它们的绝灭。
      她们都已死了,死得通透爽快,利落干脆。孙清言拣了一具尸首,拿手帕拢着在胸口的血洞上按了一按。伤口无一例外尽是长枪造成的,前胸后背一击,穿上个要命的窟窿。她仿佛已看到那支铁甲骑兵碾轧而过的场面,他们连看都不曾看身后的尸首一眼,枪尖犹自挑着腐烂的血肉,一点点融在污浊的山风中。
      孙清言有些愠怒,但怒火并不重要,她必须先尝试寻找铁蹄之下的活口。
      山门祭坛处七七八八堆了十几具尸体,是个好处所。孙清言略一思索,取了一支仅止有两寸长的香棒插在祭坛前荒了许多的炉中,拿火折晃着了。她这香是一种自制的诱饵,短短两寸正好起效,烧干烧尽,不会在这荒芜之地惹事生非,也不会引来太多的怪物。如今权且一试,若当真一个活口也无,也只能当这两个月来的一番心血尽付了东流水。
      一种带着铁锈气息的薄香在空气里荡漾开去,香里大约加了罂粟,深吸一口有些过于陶陶然了。再仔细嗅一嗅,这香味竟然又不似香,在脾胃里泛起难咽的恶臭,绝不是活人所能消受的供品。
      然而一支香燃尽,周遭仍没有半点动静。孙清言抬眼望了望山巅,若时间掐得不错,再有一会,那支队伍就该下山来了。她并不想与官兵多生牵扯,只能摇摇头自认倒霉,想等这风头过了,再回转过来细细翻拣。香烧干净了,她也不必拾掇什么,当即一拂衣袖,沿着山道走下去。谁知才跨两步,一只脚踝已被死死扣住,险些打个趔趄。她没转过身,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冷冷吸了一口长气。
      一只手,皮包骨头,黑青黑青的。孙清言却忽而由惊转喜,将半个身子转过去。拖住她的干尸陡然扬起另一只爪子,半匍在地上挥向她。
      知道佯装重伤,算是只聪明的,难怪得以苟活。孙清言冷冷想着,左手手腕微微一动,这干尸便忽然给她定住了。她俯身下去,将那只扣着她的爪子掰开。惨白日头下看得清楚,定住那只干尸的,是八枚细如牛毫的金针。孙清言边扬手定穴,边将金针悉数收回袖中,心里不觉有些好笑。这些僵尸已化成这副模样,全然不似人形了,却仍吃点穴截脉的法子,想来也不过就是血变了质,其他身体周转运作的机理,大抵仍是差不多。
      样品既已有了,就该尽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然而这一只活尸虽然逃得性命,外伤却也不轻,孙清言然心中焦灼,仍是只能将它在路旁暂且放一放,封上伤口含人参吊命,否则背着这样一具流脓不止的活尸下山,怕先去了的是她自己。手忙脚乱之间,身后一声凄厉的马嘶响起,她才惊觉事情不好。这帮官兵已清扫了整个山头,回来检查漏网之鱼了。
      一个女声在她脑后凉凉地响起:“女人,让开。阻饶军令,这里可没有王法保你。”
      孙清言倒也不怎么害怕,先只是讶异回来得这样快,跟着便觉得麻烦。她扔下那具活尸,转身一瞧,山道上的马队已排开了一扇。勒马立在最前方的,正是那名说话的女将。她语气冷硬,面上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是腰杆未免挺得太直了些,而那头颅也懒得低下哪怕一寸,只有一对眼睛居高临下地扫了一扫,配着口中那句话,成就了一派傲慢无比的气象。
      孙清言本来心中有被坏了事的怨气,又见了对方刚愎的嘴脸,当即起了谑弄的心。她站定在活尸身前,笑道:“天策府的盖世忠勇,就用来杀个只剩半口气的大姑娘?”
      这明摆着是找刺,但那马上的女将却并不将她的话当回事,提枪点了点地上的红衣尸女道:“这算大姑娘?你看着也不像巫蛊神婆,还是抛下她,自个儿逃命的好。”
      话虽说得难听,也算不得恶意。孙清言却是铁了心要带走这活尸,又摊上一种不愿服人的刻薄脾气,如今跟这女将狭路相逢,怎会乖乖地败走。来去也不忙,因此她仍是堵在山道上,噗嗤一声笑道:“怎么不算呢?若是给我三个时辰,她绝绝对对能变成个娇俏的大姑娘。……但要是换成将军你这样霸气威风地躺在这儿,只怕我用尽毕生本事,也是没法子将你变成个女孩子的。”
      她这话一出口,女将身后一位军爷当时就跟着哈哈哈笑出了声。这女将手下前后点来共有二三十人,也只得他一人敢笑——尽管笑完他便低头颔首,还清了清嗓子以示严肃。孙清言抬头朝这位胆大包天的军爷瞟了一眼,见到一副高鼻深目的胡人相貌。他冲孙清言眨了个眼,看着带头的女将大声道:“老大,咳,咱们也别同这妮子计较了,一枪结果了那玩意儿走人得啦。”
      那女将一扬手制止了他,道:“寻常人家的姑娘,这会还敢耽搁咱们么?”
      她此时终于低下头,正眼看了看孙清言,道:“右手袖中银针四十二枚,左手袖中金针三十枚,数目之上,我说的或许不准。兵器使的判官笔罢?万花谷的人少有你这种好生事的,果然有些本领。”
      孙清言这回才真正给吃了一惊。武功身家被人看个通透没有什么,她成日混迹在僵尸堆里,用不到多精妙的功夫,既没有着意磨练,也没有刻意隐瞒,被功夫深厚者读清楚也属寻常之事。但面前这女将内力算不得精纯,身上负的不过仍是天策府教出的那一身横冲直撞的外家硬功夫,能报得分毫不差,显是全靠的好眼力与现理的脉络了。这下她也不再轻慢以待,抬眼正色道:“这活尸,我定是要的。”
      女将点点头,让手下往后退了几丈,让开一段距离,道:“你既是个姑娘家,而号令在我身上,于情于理,都该由我来解决。有多少学问,尽管亮出来。”
      话音仍在齿间,她已一夹马肚子朝孙清言挺□□去。山势走低,战马猛然俯冲,孙清言似是早已料到这女将会猝然发难,足尖一点立时如断线风筝一般轻飘飘地往后一飞,平地拔起十来尺,在枪花上堪堪一擦,反落到了上风处。黑色战马猛地一回头,那女将按着枪道:“出兵刃!”孙清言道:“不。你只一杆枪,我却有暗器七十二,岂非欺负人?”
      她这话一出口,后头山上又是一阵好笑。方才那格外话多的军爷大声喊道:“老大,你就让她欺负欺负呗!”
      女将无奈地摇摇头道:“只得逼一逼你了。”
      这大概有些作弊,马跑得总是比人快的,而这骑黑马又才迈入青年时代,正值最暴烈的年头。天策府天下闻名的骑术,从来只有躺在马掌钉下头的人才真正体悟得到。方才的打闹不过是试水,孙清言第三次为躲避那狂暴的战马而拐到这女将的枪尖之下时,终于忍无可忍一抬手腕,飞起两枚金针往马眼打去。女将道了个好,一提马头打了个旋身,长枪反手向前一点,将孙清言逼退三尺。双方都缓了一口气,一只枯木绞成的判官笔便趁机跃上孙清言的指尖溜了个圈。
      山道上再没有笑声了。狭窄坡道,原本对骑兵战便多有不利,无非是奈何不了这女将座下战马精细骁勇;而这挡道的姑娘轻身功夫不弱,只躲不攻已能避过十来回合,金针刺目那一下却才真个吓人,出手迅猛狠辣,直打三寸,眼睛都不用眨一下。众人暗暗自忖,只觉若设身处地,第一未必一出手就冲这致命处动刀,第二切磋比武不比战场厮杀,或许事到临头,仍会有一瞬犹豫。但性命交关之时,哪容得一丝迟疑?幸而是他们将军顶在前头,若换个人,恐怕当时就要滚下地,还搭上一匹良驹。当下哪还有敢再嘲弄的,个个连人带马都立正站好,睁圆了眼睛怕漏了一个动作。
      孙清言却得了些余裕。女将的坐骑再是英武,也终究是难以全数避过她那神出鬼没的牛毛金针。她又刁钻的紧,如今摸不着眼睛怕偏了白白浪费,便全往马身关节打去,骑手枪法再是精妙,也没法靠一杆枪挡住这些细小牛毛。两下一中,多么神骏的战马也只有往地上半跪的份,生生成了个大包袱。那女将知道厉害,又疼惜自家坐骑,但觉战马跑势一颓,干脆就飞身直下,长枪往孙清言面门一扫,顺势打了个翻身,重新占据了上方的山道。那匹黑马嗷嚎一声,自跑进野林里去了。女将也不管它,丈八长枪舞成一团雪光,硬生生把孙清言挡在六尺开外。她骑术了得,马下身手亦是一等一,招招只攻不守,孙清言全身上下全是布衣帛裙,半件甲胄也无,她也是真刀真枪不留情,只盯了天灵脖颈等要害而去。孙清言手中枯笔舞成一团墨花,却始终拿这长兵生造的距离毫无办法,手中的金针也行将就尽,只余下最后一枚被她死死摁在手心里。两人鏖战了小半时,终是孙清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往山下退了下去。众人看得出神,居然以那不安分的聒噪军官为首,逐阶跟着追了下去,队形也渐行涣散,俨然已快成了武场观战。
      至此又战了小半个时辰,这女将的急攻却不见减缓,全然不曾有不支之象。孙清言一步走错,当时已知自己是斗了太久,有些花了眼,还来不及暗道不好,已见那枪尖明晃晃地直冲她面门刺来。判官笔此时反而嫌其笨重,她左手一松,最后一枚金针无奈出手,斜斜打在枪杆上,撞出叮的一声脆响。枪身晃了晃,歪开了半寸,从她的颈边擦过,扑了个空。女将满意地哦了一声,枪势一尽却骤然停了手。孙清言浑身一松,收了判官笔,也失却了战意。女将的身手倒也并非顶天的好了,只是孙清言用心太杂,不工武学,时间一久自撑不住。
      话虽如此,胜败也照单全收。她伸手抹了抹额头一层薄汗,突然听得周围一阵零零落落的掌声,却见到这女将的手下早围过来了。她哪被这种无端热情的阵仗包围过,实在以为难以受用。诘难之时她镇定自若谈笑风生,这会反而尴尬了起来。
      那女将看她一眼,冷笑道:“这是敬你打的漂亮呢。”她搓了一声口哨,那匹黑马就又自从林中奔了回来,膝上金针似是已给它蹭出了,矫健如常。女将翻身上马,道:“耶律极,你功夫最好,就把马让给这姑娘吧。哦,那活尸也放你的马上。她既敢碰这毒尸,咱们小心些,定然也不会有大碍。”
      那话多的军爷嚎了一声,却也没有发表异议,乖乖跳下马来,请孙清言就驾。
      孙清言只觉得这女将只打了一场,变脸就变得忒快,必定大有问题。她瞧着耶律极空献殷勤地将那活尸送上马背,道:“你要我做什么?”
      这女将长眉一挑,道:“我虽一介武人,却也知道万花谷医术神乎其神,精妙者能活死人,肉白骨,举世无双。如今我改主意了,我要你救她。若能成事,我麾下物资任你调用。”
      孙清言道:“若我不肯呢?”
      女将提枪往那马背之上的活尸点了点道:“那也只能耍个无赖,以多欺少,一枪下去了事。”
      孙清言略微权衡一番,也只好应承这强买强卖的好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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