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莲》邦尼安安

4、第 4 章

　　出乎我意料的是，连尚唯真的在回门第三天来家里。我家的亲戚好友不少，其中不乏有权有势有钱之人，不过，也从没见我父母对谁这般殷勤在意过。那个人自始至都没看我一眼，事实上他还没坐稳，就起身要走。我爹拦着，一定要他留下吃顿便饭，我暗笑，哪里是什么便饭，我爹娘为此费了多少心思啊。
　　来我家这一时半刻，礼数规矩他倒不差，只是一直板着脸，作揖道：“军营里还有公务，饭就不吃了，我先告辞。”不容我爹说话，迈步便走。我娘见留不住，只好派人急着给我打点东西，催我快走。这样被我娘轰着紧赶慢赶，到上轿时，人家却早就骑上马一路绝尘而去了。
　　我来世一定托生成一个男人，不为别的，坚决不愿再坐轿了｡慢悠悠，摇晃晃，我这脾气能急死｡如果骑马，脚后跟往马肚子上那么一磕，十里八里路还在话下？多么畅快，多么得意！我曾经跟我爹求过要一匹小马，哪怕只在家里院子中骑上过过瘾，我爹拗不过几乎快要答应，结果被我娘喝止，理由是骑了以后多少性子变野，也就没了下文｡
　　连将军有一匹纯黑马，我见过，马鞍同是黑色，他远远骑马过来，到近前从马上跳下，威风又潇洒｡连尚奕的马，是枣红，搭配暗棕马鞍，个头不大，却很结实，是我喜欢的那一种｡我以前幻想，婚后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让相公拥着我一起骑马踏春，按照目前的情势看，此生是不能了｡
　　到了连家，我刚要从轿子里钻出来，轿帘刷的一下子被掀开，伸进一只手，不等我反应过来，手中鼓鼓囊囊的灰色布袋落在腿上｡份量真是不轻，我掂掂，应该是之前我让环儿拿给连尚奕的八十两银子｡“与你无关的事少管，顾自己吧｡”连尚唯的声音传来，依旧冷漠无情｡待我从轿子里下来，他已经踪影全无了｡
　　我把钱袋交给环儿，去给连老太太请安｡连尚奕恰好也在，正和他娘看账目。见我进来，老太太赶忙命人布茶，又招呼下人端来火盆让我暖手。连尚奕悠闲的坐在一旁看着，等我稳当住了，跟他娘商量道：“弟妹读过书，人也灵透，账上的事我给她讲讲，肯定能明白个大概。娘，老三是指不上了，您看让弟妹帮衬着我管管生意怎么样？毕竟是家里人，总比外面雇的可靠。”
　　我不等老太太回答，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一看数字就头大，字是认几个，不过跟生意可无缘，回头再帮了倒忙，二哥，您太抬举我了，我真不行。”“没事，闺女，在我们连家，不反对女人抛头露面，娘当时也是被逼着接手铺子的，你要是愿意，就跟你二哥学着，不用当个事做，解个闷儿就行。”连老太太点头称道。
　　“不行，不行，我真不会，我爹总说，账上无小事，二哥，您别难为我了。”自己几斤几两我是最清楚不过，打小也没算过几回数，先生倒是教过拨算盘，当初脑子就像化不开的浆糊，没学好，现在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仅有的记忆恐怕也荡然无存了。
　　连尚奕翘着腿，歪头笑道：“弟妹，我们连家不养闲人，有嘴吃饭就得有手干活，老三再不济每月还能剩回来几两银子，你可一点儿进性没有，这话你怎么说？”“那干脆我上铺子里给您当伙计吧，出力还行，反正动脑子的事我怕惹祸。”
　　连老太太把我拉到怀里，戳着连尚奕的头，笑着说：“若婉是我娶进连家当闺女的，你这个秃小子少欺负她，她心里想做你就教着她，不想做我看谁敢难为她。”其实我也不是多抵触，主要怕给人家添麻烦，我想连尚奕之所以主张我帮他理帐，更多是考虑到他三弟对我的冷漠，想要给我找些事做，省得空着大把时间独自悲伤感叹，断不是恶意。
　　“娘，那我试试？二哥别嫌我笨就行，我对算账真的一窍不通。”“放心吧，咱们家大业大，有的是银子让你练手。”连尚奕站起来，抖抖身上的袍子，打趣道。老太太听不惯他玩世不恭的口吻，照着后背给他一巴掌。他调皮的转身向他娘抱拳，道：“连老太太的巴掌，是谁都能挨到的吗？我这就回去把衣服脱下来，一天三炷香供着。”我俩立刻被逗得捧腹。
　　过了晌午连尚奕就让丫鬟过来喊我，到中厅跟他学管账，怎么说我们也是大伯和弟妹，在谁的房间单独待着也不好，到中厅，最恰当，他想的比我周全。桌上有一摞账本，连尚奕端着茶盅站在桌旁等我。“二哥跟人泄了密，觉得对不住，才想法帮我找点事做解腻歪吧？”我也不兜圈子，直眉楞眼的就把心里话说出来。
　　他嘬着手中的茶，笑嘻嘻道：“老三把银子给你了？我就是想让他知道，这普天之下，不是只有素娘一个好姑娘，弟妹，二哥给你道个歉，成吗？”被他这么一说，我反而羞红了脸，作势翻着桌上的账本，道：“不碍事，既然做了就不怕被人知道，他怎么想，我压根不关心，要是冲他，半两银子我都舍不得。”
　　果然生意上的事不是我的强项，连尚奕耐心教了几遍，我依然只能对着账本叹气，急得他直摇头。“二哥，跟你说了我不成，我真不是这块料，吃苦多学几回倒是不在乎，要把您急出个好歹来，我可就罪过了。”“不行，我连尚奕想干的事，还没几件不成的，再来一遍，你今天至少得学会两成吧？”他把算盘扔回我眼前。
　　我不耐烦的拨弄着算盘，跟他求饶道：“承认我笨还不行？您能不能攒着点儿体力，将来给我二嫂培养成功，也好跟您比翼双飞，至于我还是算了吧。”“二嫂？哼，下面的人没跟你嚼舌根子？”他低头看着账本，余光扫我一眼，不紧不慢的问我。我听出话里有话，也不知该问不该问，随口答道：“没人说过，难不成我已经有二嫂了？”
　　“二嫂没有，而且大约也不会有了。你还不知道我娘为什么千挑万选，着急给连家找个好媳妇？等着你为连家传宗接代呢，呵呵，苦了我娘，两个儿子没一个顶用的。”我还听得云里雾里，等着进一步发问呢，谁知连尚奕已经起身往外走，临出门，回头补充道：“明天这个时候接着学。”
　　我一路小跑回卧房，让环儿去招呼小南过来，我这人心里搁不住事，连尚奕的话说到半路，上不来下不去的，要是不问清楚，我怎么坐得住。“小南，二少爷怎么不娶亲呢？你在连家这些年，听过没有？”
　　小南一听我问得这么直接，吓得连连往后躲，嚅喏道：“三少奶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别作难我了。”这哪里是不知道，分明是太知道了，我把门掩上，又把环儿支出去，拉着小南，问她：“快说，这里没别人，我好奇得很。”
　　小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拼命摇头：“三少奶奶，小南真的不知道，您就饶了我吧……”“哎呀，你要急死我啊，说吧说吧，三少奶奶嘴紧，不会把今天的话说出去的，当我求你好不好？”小南咬着嘴唇，下定决心一般，好半天才混混吞吞吐出几个字：“二少爷他，喜欢男人。”
　　我愣住了，半天才缓过神，小南早就逃掉了。难怪连尚奕说苦了他娘呢，可不是嘛，一个儿子好断袖，注定今生不会娶妻，生子就更谈不上了；一个儿子娶的门当户对之妻，又非其意中人，能答应这门亲事已经是极限，延续香火恐成妄想。我正替连老太太伤心，门被踢开，连尚唯醉醺醺的进来，走路东倒西歪，一下子躺在床上。
　　我慌忙凑过去，见他闭着眼睛，喘出阵阵酒气，想是喝了不少，否则至少不会走错来我这屋里。这间新房，过去是连尚唯的卧房，他一定是喝醉后忘了这里已经有一个恼人的妻子住着，恍惚间以为还是独身，才会回来。
　　我刚要去喊环儿进来帮忙，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拽进怀里。这是婚后第一次与他离得这么近，我甚至能看到自他额头滚落的汗珠，他的手掌厚而暖，掌心汗涔涔的，被他这么握着，竟有几分心动。我慢慢的从他掌里往外抽手，他见我躲避反而攥得更紧，口中道：“素娘，素娘，你真要嫁人？也好，我辜负你了，就不要再耽误你了。”
　　素娘，看来是把我当做素娘了，可见他也是痴情的人，总比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薄情郎要好吧。“三少爷，您喝多了就歇着吧，我让小南进来给您更衣。”我硬是把手拿开，一转身他又拉住我的衣服，喃喃道：“素娘，有些话不喝酒我说不出口，你别怪我娘，要恨就恨我，她养大我和二哥不易，二哥伤她这么深，我要是再逆她，她可怎么活？素娘，我对不起你……”
　　我真恨自己不是素娘，如果能被一个男人，这样情深意切的爱一回，我想，就算不能修成正果，也是值得的。我真恨自己不是素娘，如果现在是她站在这里，听到这个男人说出这番肺腑之言，那么，所受的委屈和辛酸，是否可以化作乌有？我真恨自己不是素娘，如果成亲的是他们，郎情妾意，你侬我侬，才是真的天作之合。可惜了，我不是素娘，我只是程若婉。
　　我脱下他的靴子，安抚他道：“别想了，好好睡吧，以后我离你远些，不烦你就是了。”他竟把我揽进怀里，不断喊着素娘，唇却是贴上来了。我挣扎几下，他的力气很大，当然，他的唇是软的，抵触终归变成享受，我与他吻到一处，情不自禁的搂住他的脖子。
　　“小姐，我给您打水来了。”环儿端着铜盆，不合时宜的闯进来。我羞得一把将连尚唯推开，吩咐看傻眼的环儿：“你给三少爷擦擦吧，他喝醉了。”环儿把盆放在架子上，递给我一条布巾，笑道：“小姐，您给姑爷擦吧，我弄不好。”我接过布巾抽在环儿身上，骂她：“你这坏心眼儿哪里学的？我娘在家时就是这么教你的？”环儿冲我吐吐舌头，一溜烟跑没影了。
　　我坐在凳子上发愁，他忽然撑着床边呕吐起来，屋子里一时酒味熏天。我只好过去替他拍背，他吐的全是酒水，没有半点食物，看来这一天除了喝酒，他是粒米未进。等他终于消停了，我才扶着他躺好，这下不擦是不行了，我蘸着温水给他抹了脸，又胡乱擦了手和脖颈，最后倒了一杯温茶送到他嘴边。“连将军，要不你漱漱口？”他探起身来，就着我的手，把杯里的茶一饮而尽，随后重重躺倒，鼾声登时响起。
　　他把床占上，我是睡不成了。窗外悉悉索索，是环儿和小南的声音，我心里暗笑，这俩丫头，大概来偷听三少爷和三少奶奶的悄悄话了。我出其不意猛然推开窗子，她俩受惊张大嘴，瞪圆眼睛看着我。“想挨打还是挨罚？”小南哆哆嗦嗦的回答：“三少奶奶别打我们了，认罚行吗？”“行，环儿进去把地上的秽物弄干净，然后在里面伺候着，等三少爷醒了给他弄些吃食。小南，你给我再收拾一间屋子去，别的不求，有张床能睡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