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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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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摆了酒,把我支回屋,只和段清心关在侧厅里谈天。我娘在屋里陪我,见我魂不守舍,看出几分端倪,问我道:“闺女,你跟娘说实的,连将军是不是待你不好?怎么说我女儿也在病榻前伺候他这么久,没有功,总也吃了不少苦……”
“娘,您甭多想,连家对我不薄,就是因为没能生养,碍了事,要是娶个小的,生出的孩子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说也不是正房所出,说出去不好听,就是为了脸面,您别乱想旁的。”我打断娘,刚说完,她就掉泪了,擦着眼睛对我说:“你少哄娘,娘看出你过得不易,从回门娘心里就不踏实,谁家的姑爷头一次上门不是唯唯诺诺,只有我们程家的,倒像是欠了别人,从那一回娘就知道,他心里没有我闺女,我闺女去了是要受委屈的。”
我听了心里更难受,离开尚唯有三天了,这是自从他生病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娘有没有再为他觅妻?素娘有没有寸步不离的守在他床旁?他的情况是稳定还是好转?我想念他,日日相依时不曾觉得,而此刻,却深沉而浓烈,我恨不得冲出去,跨上清心的白马,一路绝尘,片刻后就与他见面。
我想起他刚负伤时,唇色苍白,躺在我怀里颤抖,对我表面排斥,内心却是喜欢的;我想起他喊我丫头,无限的宠爱从眼里透出,当着人总是不肯表露,独处时却几乎将我揉进心窝里;我想起他总是会静静的躺在床上看着我为他忙活,故意耍赖不肯配合,非要我用尽全力搬起四肢来擦洗,越是着急,他笑得越得意。
我背过身去捶捶胸口,对娘说:“我自己待会儿,娘,您先回房歇着吧。”她一走,我终于哭出声,天色已晚,月光昏暗,我心里的那个人,却死活不愿离去,就这么纠缠着我,折磨着我。晚饭是丫鬟送到屋里来的,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菜式,我本没有胃口,怕爹娘惦记,还是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这一晚,虽是睡到熟悉的房和床,可无论如何入不了梦。到次日晨,我躺在床上不起来,有人叩门,唤我去进早膳,我头昏脑涨的到正厅,爹正与段清心聊得欢,说着市井闲事。我娘也在一边随着,或语或笑,气氛融洽,温馨和谐。恍惚中,我觉得那里坐着的是我的尚唯,他给我爹敬茶,又给我娘说着俏皮话,还时不时的偷偷看我,可惜了,终归不是。
我们围桌而坐,我娘忙着给他夹菜,他微笑着应承,把我爱吃的几碟,全都挪到我眼前,我没有心思吃饭,只能勉为其难的对他点点头,偶尔吃一筷子,算作答复。我爹的心情见好,搁下筷子,语重心长的对我说:“若婉,爹也说不出这是福是祸,父母一心都是盼着你好的,当初千挑万选,怎奈还是不能如意,到底为难了你。清心是个好孩子,爹娘商量过了,要是他执意不嫌弃,我们是求之不得的。”
段清心立即站起身作揖,真诚的跟我爹说:“您放心,我知道若婉是您二老的掌上明珠,不敢说比您还疼她,但至少,这世上我只对她一个人好。”动情的话说出来,我娘先忍不住感动,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
我还晕着,早饭只吃了一点儿,胃里却一阵阵恶心,翻腾着往喉咙里涌。拼了命往下咽咽,胸口闷得发酸,终于憋不住哇的一下子吐出来。好在勉强吃进去的不多,这也足够把在场的几位吓得魂飞魄散,我娘拍着我的后背,关切的不停问东问西,我爹也急得连连招呼下人去请郎中。
我端起茶杯漱口,摆着手,道:“好久不回家,床都生了,夜里睡不着,这点儿不舒服到早晨也没缓过来。没事,吐出来就好了,吐完还真犯困,等我睡醒了就万事大吉了。”我娘不依,跟我爹说:“别听她的,我看着孩子就难受,快去请吴郎中,大约是路上受了凉,给下个方子,喝点儿暖胃驱寒的吧!”
段清心一直紧张的看着,听我娘说完,马上半蹲到我面前,抬头对他们说:“您甭担心,我看看,应该是舟车劳顿,又加上气候变换。”他说着把手搭在我的右腕,我爹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哦哦,家里就有现成的好郎中,咱们差点儿舍近求远了。”
他先是蹲着号脉,好一会儿,干脆彻底跪下,又拉过另一只手,两指摁上寸关,闭着眼静静的揣度。我娘忧心的问:“怎么着,是不是身子太虚了?这孩子,吃得太少,又心事太重,净让大人费心。”段清心对着我娘笑笑,轻松的说:“就是疲惫所致,我随身带着药材,回来配些大补的,再抓紧歇歇,算不得生病,您别闹心。”
段清心说服爹娘回去休息,然后陪着我回屋,我俩并肩沿着走廊前行,他不住的侧过头看我,我每次偏过脸,都能与他目光交织。他比我高出一个头,肩膀虽不如尚唯宽厚,却也足够强壮。我暗想,谁能想到,从前只是我相公的密友,若干天后,却要与我拜堂成亲,成为与我最近的人。
我推门进去,慵懒的坐到床上,倚着床柱,对段清心说:“吐出来心里别提多清净了,你也多歇着,我好歹还坐个轿子,都不好受,你一路骑马,想来更难熬。”他没有与我争辩,也未非要留下,而是俯下腰帮我把鞋子扒掉,然后托着腿移到床上,小声说:“睡一会儿吧。”
他刚要走,我想起什么,蹦下来喊住他,焦急的问:“清心,尚唯的药你留的够不够?再有药浴真的不能间断,好不容易腿上有了些力气,要是后续跟不上,我怕前功尽弃。清心,你说尚唯服过这一段的药,情形就能大见好,那更不能亏了药,要不然你再回去安排安排?”
他没有回头,两手背在身后,听我讲完,苦涩的笑笑,声音冷冷的,道:“若婉,连府的连尚唯是我挚友,他在战场上负了伤,我必然不能袖手旁观,你打理咱们成亲的事就好,其他的我自有主意。还有,现在你有孕在身,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不必操心了。”
他走得看不见影了,我才明白过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与尚唯最后一次交好,仔细算来,将近一月有余,那时的缠绵炽烈,非得静下心,才能再记起一二。我把手贴上小腹,那里仍是平坦如初,清心绝不可能同我玩笑,他说这里有条性命,那便是确凿了。
我是不是应当捶胸顿足的大哭一场?在该来的时候,你迟迟不来,在不该到的时候,你却又出人意料的到了。若是早个半年,现在喜极而泣的恐怕绝不止我一人,然而,我只能说,孩子,你来得时机不巧。
清心刚才说话的口气,要是我没有会错意,并没有对孩子表现出厌恶,但终归不是己出,而且他始终排斥尚唯的存在,不肯提,也不愿谈。他称尚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呵呵,怎么会呢,他是我的相公,也是我孩子的爹。
我捉摸不透清心的想法,也许他已经默认孩子将会降临人世,愿意抚养他成人。而我却不认同,尚唯的孩子,只能是姓连的,你要是非让他姓段,我倒宁愿他不曾来过。我承认,我的想法自私而极端,是的,尚唯终究会有自己的骨肉,即使不情愿,娘也会像当初为我俩安排成亲那样,再次逼他就范。
我对尚唯的思念,如果说在此之前是连绵而深沉的,那么此时,却燃烧到极点。我是这样盼望见到他,哪怕不说话,只是在暗处看上一眼,对着他掉几滴眼泪,便知足了。尚唯,你好吗?闲暇时,有没有想起,曾经依偎在你怀里说笑的丫头?有没有想起,总是惹你生气让你发火的丫头?有没有想起,没给你一句解释转身就走的丫头?
稀里糊涂的睡了很久,再醒时我娘正坐在床边,担心的看着我。“闺女,看这一路把你累的,睡了整一天了,缓过来了没?”我娘关切的握着我的手。我坐起身,猜想清心并未将我有孕的事说出来,否则我娘这会儿早就泪水涟涟了。我问娘:“清心呢?我急着见他,还有话跟他说。”
我娘抿嘴笑笑,道:“这丫头,着什么急,一块儿说话的时候还长着呢。他昨天出门了,说是过了今天晌午才能回来,我先让他们给你弄些顺口的,有什么事,总要吃饱了再说吧。”我颓然躺回去,心里咂摸着他此行目的,他说将我安顿在娘家后,会去置办成亲的应用之物,看来,是为此动身的。
我潦草的吃下些面汤,算是敷衍了爹娘,就回到卧房坐立难安的等待,到了未时,我刚踏出院门,就见到段清心骑着白马风尘仆仆的回来。他的样子,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仍是平淡如常的。见了我,才挂出一抹笑,肆无忌惮的抓住我的手,问道:“是在等我吗?”我惶恐的点点头,等不及回屋,站在门外就求他说:“清心,我求你一件事,你千万答应我……”
“进去再说吧,你这会儿不能受凉的,往后自己要注意点儿,穿得像这么单薄,可不能随便出来。”他解下外袍,披在我身上,然后伸手推开院门,护着我往里走。我爹也在院中站着,看我们回来,喜笑颜开道:“清心,我备了好酒,你擦洗一下,咱们接着前天的的话再往下聊聊。”
他送我回屋就要走,我头一回主动拉住他,他一惊,立刻笑起来,道:“你爹等着我喝酒谈天呢,有什么话,过会儿再说不行吗?”“不行,清心,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他见我急得哭了,也吓了一跳,赶忙往屋里走了几步,关上门,双手按在我的肩上,心疼的说:“多大了还掉眼泪,有事情就依着你,哭什么。”
“清心,我肚子里有连尚唯的孩子,你表面上不说,心里一定是厌弃的,我理解,也认同。我本就不是什么黄花闺女,被连家休了却又嫁给你,对你已然是莫大委屈。清心,既然我已经答应同你成亲,就绝不反悔,这话我说了几次,你千万要信。这孩子命不好……”
他沉下脸,果断的伸手捂住我的嘴巴,道:“有一个叫连尚唯的人,是我挚友而已,我今天去看过他了,药也吃着,人也活着,是我需要惦记的事,与你无关。孩子是我的,姓段,你也是我的,也姓段,他爹是谁对我不重要,他娘是你,那么,他爹就是段清心了。”
我呜咽着在他面前跪下,他想拽我起来,可我硬是不肯,他只好也在我对面一同跪着,他的腿脚不好,跪得吃力,又因为碰到旧伤,脸上立时疼得一阵发白。“清心,我不为难你,这孩子命不好,我不要了,我不要了,但求你让我跟他见一面,不让他发现就好,我偷着在远处瞄两眼,只要看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就能塌下心跟你好好过日子。清心,我求求你,让我去一次……”
我在他怀中泣不成声,他揽着我的背,轻轻抚动,口中念道:“若婉,你要是能忘了,该多好,该多好……”哭得累了,我们各自靠着凳腿坐着,他低头看地,我仰头看他,沉默和纠结,终于结果是他的妥协,他摊开手,长嘘一口气,无可奈何的说道:“若婉,这得是最后一回,你答应的,莫要忘了。”
来的时候觉得长路漫漫,现在踏上回连府的路,更觉得望眼欲穿。不似回家的时候,清心此行全无好兴致,也不再与轿夫搭讪,也极少同我交流。黄昏时我们到客栈歇脚,他将我的行李安置好,依旧是费力的蹲下身,给我洗脚揉腿。我没推辞,安心的受着,心里暗暗对他说:清心,这次回来,我真的会好好同你过。
走的时候不清不楚,回的时候不明不白,我在连府这么多年,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我觉得可笑,也可悲。但顾不上许多,我只想着,尚唯,我来了。清心让我在门外等着,他先牵马进去,我焦心的来回踱步,没一会儿,他调头出来,身后跟着连尚奕。
我忽然发现连尚奕与尚唯长得如此相像,透过他的脸庞,我日思夜念的模样呼之欲出,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弟妹,不是,若婉,你,你过得怎么样?”看得出连尚奕也很意外,颠三倒四的对我说。我腿软得站不住,清心适时的扶住我,我稳了一下,擦着眼泪问连尚奕:“二哥,他好不好?我就是看看,不用同他说话,也不用让他知道我来过。”
连尚奕领着我们进了府,一路往我最熟悉的院子走,边走便对我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反正饭和药你按时端来,他就按时吃了,你给他擦身更衣,他也没有抗拒的,到了时辰就睡觉,到了时辰就醒来,这么着,是算还好吧?”
说话间就到了窗子外,我紧张得回头看看段清心,他刚往前探探身子,里面忽然就传来一阵咳嗽,我听了,更是心如刀绞,与他有关的声音,我有多久没听到过?我的尚唯,近在迟尺,触手可及,却又真的远如天涯。清心压低声音,道:“在看书呢,你凑近些吧,既然来了,就看看吧。”
我蹲在墙角,裙子蹭上墙边的青苔,有湿漉漉的感觉沿着衣服传来,凉丝丝的,很受用。窗台上还有我养大的一盆兰花,枝叶有些干了,蔫蔫的耷拉着。段清心背过身走到院中央,而连尚奕则和我并肩蹲下,小声说:“他不许下人浇花,也不许碰上一下,我看是快保不住了。”
尚唯,倚在床柱上,与从前一样,淡然的捧着书,我总觉得,世事未变,过一会儿,我就会端着水送到他嘴边,他不接水,而是抬着我的手腕往嘴里灌,样子调皮,却份外可爱。人倒是看不出瘦,只是眉毛一直皱着,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连尚奕摇着头说:“看看就走吧,若婉,你能回来这一次,二哥已经感激不尽了。”
“再等会儿,二哥,你进去同他说会儿话,这是最后一面,我好歹也要看他个笑脸再走,留在我心底的,真不能是这副样子。”我推推连尚奕,他苦笑着说:“别说看不见他笑了,弟妹,不瞒你说,就是他上次什么时候说的话,二哥都记不清了。”我咬着的下唇,疼得厉害,兴许已经破了,去他的,谁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