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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九十章 ...

  •   五日以来,雪维都浑浑噩噩的,伤势沉重,只要他醒着,整个身子没有一处不是痛的。季臣直到今早才进府来看了他一次,陪他下了一上午棋权当打发难熬的时光。季臣并没开口问他那晚详情,又知道自有多年跟着雪维的军医老大夫给他疗伤,只是静静诊了脉,看了他的药方,略翻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尽管眉头紧锁心有愤愤却动动嘴什么都没说。雪维是喜欢这种淡淡的君子之交的,这时候他一不想听别人嘘寒问暖,二不愿意别人过问私事,虽然好友就是大夫,但若是让朋友给他疗伤才更让他觉得害羞。平日里忙时一天恨不得多几个时辰才好,如今伤痛折磨加之长日无聊,府中女眷虽然关心他但也只会心疼着掉眼泪而已,此时有人来跟他打发功夫转移一下精神倒是正合他意。

      雪维知道季臣一直在寒隐寺照看小七的病情,虽然那天险些送命,不过只要人没憋死,很快就应该能缓过来的。看来小七定又是旧疾复发高烧不退,否则季臣不可能五天才抽身来看他。只是他没有开口过问病情,甚至对雪宜的事只字不提,季臣也并没有主动说的意思。如此也好,小七的病自有季臣看着,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以后如何,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季臣走后,夏邯便来了。恰是午膳时分,夏邯挥退了下人,亲自端了碗筷,拿鸡汤拌了白饭,盛到雪维嘴边喂给他,谁知人家不领情,连眼睛都不肯睁开。

      夏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搬出一副家长的样子,“怎么了?还记仇了?”

      雪维双手抱在枕头上,依旧闭着眼回了句,“不想吃,赶紧撤了吧。”

      “怎么说话呢?大哥来伺候你一回,你这口吻就真把我当丫鬟了?”夏邯又好气又好笑,放下碗筷,伸手捅了捅雪维脖子,他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哥,我是真不想吃,闻见味道都恶心。左右每日嫂子和如水过来的时候还要硬给我吃这个喝那个,你让我留着精神和肚子应付她们好不好?”雪维是真的难受,夏邯也知道,轻哼了一声说了句“算你孝顺”,便让下人把饭菜撤了。

      房里就剩兄弟两人,虽然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但那日行完家法之后倒也并没什么隔阂,夏邯每日来看他,一般是他换药难熬的时候过来坐在榻边陪着,二人态度一如往常。雪维年幼丧父,从小被夏邯带在身边养大,虽然兄弟二人面色上冷一些,但打心底还是亲近的。

      “养了几天,可好点了吗?”

      “嗯,只不过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元气大损,要好好调养恢复。如今已经入秋,怕是今年年内都不要再随军出征比较好。”听声音沙哑而气弱,似乎开口说话都会牵动伤势,着实惹人心疼。

      “今日来正好要与你说这个。本还怕你胡作非为会误了正事,如今仔细思量倒是正好给你个借口歇歇。军方出兵的事暂时都不用你管了,有空心里记挂着点布防整顿的军务就可以了。”

      “那……大哥的意思是,荆州的计划要延后吗?如今已是最好的时机了,再拖……”

      夏邯抬手挥止了雪维的话,“当然要动手,只是不用你去了而已,江南未必是无将可用,反复想过,你还是趁着伤避了比较好。”

      雪维虽心有隐忧,但想想自己如今趴在床上的情形也根本派不上用场,何况让他避是为他着想,既然大哥成竹在胸,自己只需相信大哥用人遣将的能力便是。

      “往日你四处征战实在辛苦,这一年外面的事我会按咱们的计划统筹安排,倒是想让你多在府里一些。一来,好好陪陪你夫人,生了一个女儿算是先开花,接下来也该结果了吧。再一层……这几年江南实力大增,打下了江北和豫州的不少地盘,去年向南又收服了大片蛮人部族的土地,行政上混乱丛生,各地制度不一,闹出了不少问题。秦宣现在一个人弄着各级官员报上来的一大摊子事情早就分身乏术,我想你跟他一起好好整顿内政,才能牢固基石。政务不比军里,错综复杂得多,你少不了要收收性子,细心缕一缕当前这个摊子。”

      雪维听得出夏邯方才语气犹豫定是因为不想提到小七的名字,以前内有秦宣和小七,外有自己,实在是最佳的平衡了。有他时不觉得起了多大作用,没了方察觉不可或缺。不得不承认小七在打理内政上是一把好手,可以说胜过多年主外的雪维。他过去曾经想过,小七天生该是治世之臣,擅长应付内政的琐碎繁杂,又性情温和能容人,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定会比他这种剑走偏锋、孤高独处的人活得要好才是。

      夏邯拿起一旁的上好的鹅绒薄被给他盖在身上,鹅绒做的被子很轻软,不至于压痛了他。

      “你睡一会儿吧,此刻先别操心了。”夏邯说罢便扯了个坐垫,盘腿坐在雪维榻边。

      一上午下棋实在太费脑,尽管疼痛难消睡不踏实,但雪维此刻确实乏了,眼皮越来越沉。他看了大哥一眼,似是要守着他睡,迷迷糊糊说了句:“大哥事忙就回去吧。”可夏邯并没回应他,只是拿了一旁雪维看了一半的书随手翻着。也许是这些天跟伤势作斗争太过于劳心劳力,雪维终于在朦胧中昏昏沉沉睡着了。

      月正中天,夜深人静,禅房里门窗紧闭,一室药香。

      雪宜前几日半昏半醒,这几日则一直在咳,咳得声音都撕裂一般,胸腔疼得厉害。不知道多久没再感受到这种缓慢的折磨了,每当犯起病来,整夜整夜听着树叶的根飘离树枝的声音,一片一片地数着,却怎么也无法入眠。沈季臣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把他救醒,又费了好一番工夫让他退烧,然而这白天黑夜地咳喘,却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有见效。昨日吃了定喘的丸药可惜只能管一时而已,今天白天里又用了艾灸施于膻中,肺俞,膏肓,天突等穴位,然而似乎一点都没见效,晚间愈发严重了。

      “裹了被子,扶他坐起来吧,左右睡不着。他咳嗽得我这个大夫也心烦意乱起来。白羽你给他拍拍,再这么下去我耳朵要起茧子了。”季臣看着他缩成一团一刻不停地咳嗽,实在没办法了,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颗紫色的药丸喂给雪宜。

      此刻的雪宜只能任由人摆弄了,白羽扶他起来拍着,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平息了不少。白羽虽没出声,但心里暗恨:既然有方法,为何不早点让他舒服些?

      “你瞪我干嘛?”季臣随手抄起案子上的佛经拍在了白羽头上,声音中几分怒气,“这是西域商人带来的药丸,并没有一星半点治病的功效,只是让人镇静而已,吃多了会精神迟缓、神色木讷。你要是觉得他这么聪明的脑袋毁了也不可惜的话就尽管给他吃。”说罢又觉得不解气,“吃傻了正好,省得太聪明了出门就惹事,赔了自己不说还要拉别人下水!”

      雪宜只是静静坐在榻上,一手捂住胸口,缓缓喘息着,好一阵才从剧烈的呛咳中完全平复下来,乍一开口说话,声音都是软软的。

      “季臣哥,六哥还好吗?”

      “呵,这么多天了,亏你还能想起来问。”

      其实,问了也无益。夏邯什么脾气他知道,夏家的宗室什么德行他知道,六哥在夏家在江南的地位他更知道。答案无非是一来死不了,二来好过不了罢了。欠六哥的,太多了。

      然而实际上雪维在宗祠里的那般惨状,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可是季臣并无意告诉他,他也许再无从知道了。夏雪维其人,不需要弟弟的怜悯,时至如今,也更不需要他再添多少愧疚了。

      “他好着呢,挨了顿家法,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就算捅破了天,可人家是天之骄子,还能跟你似的落个秘密处死的下场不成?”季臣语气中满是奚落,毕竟他一想起心高气傲的雪维为了眼前这个人伤成那样,还要受人折辱,就压抑不住胸中气愤和不平。

      “小七,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好好在这里养病吧。先是别辜负你六哥一片苦心,再一个,别以为自己的身体还能由得你胡闹,你这个病人乖一点,我才好保住本大夫的金字招牌。听明白了吗?”

      季臣哥这话语里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但也未尝不是担心他的病,不管嘴上怎么说,这些天日日夜夜地熬着给他治病可谓是用尽心血,心里很是感激。雪宜点点头,问道:“六哥可还有带什么话给我吗?”

      “他说,与你无论生死都不想再见面了,望你好自为之。”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良久,轻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死生不再相见,真是把话说绝了。你能够凭着本能救我,但你的理智却永远不会原谅我。确实不该再见,因为可以想见,被重兵把守关在这里的自己如果再有与六哥相见的一天,又会是在怎样的情景之下!

      季臣审视着眼前这个人,一脸病容却掩不住好看的五官,端得是眉眼如画,清秀俊美,一头黑发乖顺地披在身上,给人一种温柔而又清冷的感觉,让人不免心生怜意。其实他至今不能想象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做出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来,只得不再多想,起身离去。也许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刚走到门口,季臣忽然回头,“白羽一直悉心照顾你,你该好好谢谢他。哦,对了,你也该想想,为什么他跟着你这个叛徒回来之后,还能跟在你身边照顾你。”

      此言颇有深意,雪宜知道他好意提醒,只是笑了笑,“季臣哥多虑了,他是侯爷派来监视我的,自然能一直跟在我身边。”

      季臣显然没想到他心里一清二楚,只皱皱眉,并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白羽听他亲口说出来,虽不吃惊,但还是心神慌了一下,尽管脸上掩饰的很好。他端了杯茶给雪宜,偷看了一下身边人的神色。

      “你慌什么?”雪宜笑了,这几年里要论跟谁处得最久,也就是白羽了,是以渐渐也能从那张冰块脸上看出他的心理活动。

      “就算我知道你这么聪明一定心里有数,可是突然被自己的主子戳破,白羽也得反应一下啊。”

      “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弄不明白。”雪宜捧着热茶碗,轻轻吹了吹,“我很想知道,如果侯爷像之前一样让你对我的行踪事无巨细地上报得话,你是如何能瞒了那么久,直到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才让他知道我是一心为萧靖做事的呢?”

      “不管你信不信,自从你被送去做人质、萧靖救了你,然后在结盟时被‘借’走的那次,帐中分别时,不知是侯爷心有愧疚还是于心不忍,他只是吩咐我随身保护你,并未要我监视,所以只需每月给夜翎按例送信就是了。千里相隔,侯爷难以知道实情,从结果来看,公子先是阻止了萧靖抢夺玉玺,又使冀州军兵败青州,想来侯爷并没有怀疑。白羽从来是挑着汇报,直到东窗事发已成定局,再抢先一步告发你,自然在侯爷那里就没任何嫌疑了。”

      他苦笑,看来……侯爷对我不是没有心软过,只是偏偏这一次的心软让我坐实了“祸害家族”的罪名。这么想来,从前的监视、提防,也未必没有道理。

      “其实……你又是何苦呢?你实在是夜翎里最不称职的侍卫,早在三年前,你很出色地完成任务,无论是回报我的行踪还是给我下药,可是同时你又为我隐瞒了很多事。如果在长安的时候你把我跟萧靖在城楼上的一番话据实回报,我哪里能活到今日?我听说夜翎的人都是很忠心的,不止因为被洗脑,还因为他们对待叛徒千里追杀和惨无人道的极端手段让人胆寒。到底是什么使你为了我冒这么大的险呢?”

      “因为白羽这辈子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感兴趣。像六公子那样繁花似锦的前程简直美得不需要别人去锦上添花,可白羽更有兴趣看看,从泥潭里挣扎而出的人,能跳到什么高度。白羽对公子,恐怕永远说不清是忠心还是不忠。就像公子从前从来没问我却又事事不避我那样,如今你若肯信我,白羽说过了,会一直陪着你。若你不信我……”

      “怎样?”雪宜挑眉看他。

      “反正白羽现在又是被派来监视公子的,甩是甩不开的。”话中似乎有一点促狭和得意。

      “听你这口气,就是赖定我了?”雪宜摇摇头,颇为无奈,谁知白羽突然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公子以为赖着你很舒服吗?我伺候了这么多天可是吃不好睡不下的!”

      雪宜侧过头去瞪着那张冰块脸,此刻实在累了,懒得去反驳他。仔细想想,白羽对他来说实在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与六哥,兄弟之情加之才华相交,与萧靖,性情志向相投,可若说真的懂他的,也许反而是白羽。都是聪明人,很多话不用说开,单凭侯爷这么久都被蒙在鼓里这点,足见分晓。也许正因为他们两人不是是非对错立场分明的关系,与白羽相处反而没有压力。这么多天了,除了寺院方丈大师来过,再没有除了季臣哥与白羽外的第四个人踏足。可见六哥不愧为君子,既说了给他一方净土,便不允许大哥安插除了白羽以外的任何眼线。而重兵守在院外,就算是白羽帮他也是逃不出去的。六哥自然早就看穿了白羽并非忠心于夜翎,之所以同意留着他,不为监视,多半只是怕自己长日无聊又无人照顾。

      “趁着难得好一点,公子睡吧。”白羽扶他躺下,吹熄了两根蜡烛。

      “你也下去吧,省得总抱怨。”雪宜知道他这几天确实很辛苦,刚才抱怨的倒也不假。

      “白羽还是守着吧,你夜里咳嗽醒了我还得接着监视你。”白羽最大的本事,恐怕就是说任何话的时候都不带语气。

      雪宜侧着身躺着,看他依旧是改不掉的从头到脚裹在黑衣服里面,烛火熄灭时,如影子一般让人难以察觉,真怕半夜醒来突然看见要吓一跳。一时又想起在冀州时半夜萧靖和白羽合伙装鬼吓他的事,当时气得半死,现在想起倒也心中暖暖的。想自己到了终身幽禁的下场,还有一个白羽肯守着他,雪宜不经意嘟囔了一句:“谢谢。”

      白羽听了这声谢谢,心中颇为动容,为了记忆中听到的第一句谢谢,他做了一个几乎已经忘记的表情,他在黑暗中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笑得有几分不自然。

      “不用谢,等我一会儿困了直接躺你身上当你是人肉枕头就是了。”

      不等雪宜用杀人的视线瞪他,白羽眼疾手快地把被子拉起来蒙住他的头遮上那会说话的大眼睛。

      “快睡吧,无论有多少千头万绪等着在你那聪明的脑袋里打转,也先养好病再说。”也许,在未察觉的时候,他的话语开始变得柔和了一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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