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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十七章 ...

  •   车轮,碾压郊外孤山上一地枯藤。日暮时分,挑帘仰望,六朝古都,铜陵城下,一切未变。身后红霞满天,而城内却飘着丝丝细雨。秦宣没有把他弄在囚车上大张旗鼓地押入大牢,也没有按在公堂上立即受审,而是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在即将入夜时分停在一座他并不算熟悉的府门前。士兵推搡着把他拉下车来,定睛一看,匾额上四个烫金大字,“夏氏宗祠”。

      这里他只有每年正月祭祖时才有幸来一次而已,且因为是庶出,又尚未成年,不能进主殿祭祀,只跪在殿外陪祭。

      呵,方才还在说国法军法,看来那些在侯爷眼里又算什么呢?他早该想到,侯爷眼里,是不分家和国的,在江南的地界上他就是绝对权威,独掌生杀大权。就算他眼里也许早不会把一个叛徒当做家人了,但为了夏氏的面子,夏家在百姓眼中的威严,也绝不能允许冀州递来一封断绝关系的书信之后还大肆处置他闹得全天下都看夏家兄弟阋墙的笑话,不能让满城百姓把他的大逆不道当成饭后笑柄谈资!看来今天定他罪的不是朝臣官员,而是那些夏氏宗族本家分家里所谓德高望重实则仗着夏邯的声威圈占土地、作威作福的老顽固们!夏雪宜呀夏雪宜,你生来在夏家就是一个笑话!从前好歹也是为江南的政事尽过力的,可最后看你笑话的却是这些躺在祖荫官禄之上的道貌岸然之辈!

      宗祠正殿的门缓缓开启,雪宜从没想过自己这个庶出子弟会以这样的方式榻上宗祠的正殿。十二位宗族长老分坐两边,一双双眼睛里有讥讽,有嘲笑,有等着看好戏的期待,有看他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窃喜。夏家分家旁支中近年来养尊处优,接掌着江南大局攸关的命脉产业,聚敛财富,自视甚高,也确是夏家用兵施政的最好保障。可惜世代书香世家,子弟中却没能出一两个逸才来光耀门楣。偏偏是本家男丁几乎夭折殆尽,却出了一个绝世无双的夏雪维,又有雪宜在文坛政坛初显身手。本家独占鳌头,六哥孤傲的性子,加上政务上的争执,难免让这些长老们憋了一肚子的气。他们此刻不出气,更待何时?各色卑鄙心思,全都写在那副嘴脸上,跟当年深深刻印在雪宜脑海里、看他被夏邯当众褫衣服责打时的恶心样子一模一样。

      他一步,一步,步入正堂,再没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走,而是自始至终盯着堂上正中那人恐怖莫测的眼睛。直到在堂中站定,既未行礼也未跪下,只是四目相对。他知道这样挑战权威的举动只会激怒那个不可一世的江南王,夏邯一拍桌案慢慢站起身来,如出动之猛虎一点点舒展开锋利的爪牙,高大魁梧的身躯由上而下俯看逼视,形成一种极大的威压。但纵是夏邯眼中剑锋杀气弥漫,雪宜也不曾后退半步,眼里坦荡从容,已非昨日可比。

      夏邯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个胆敢跟他对视的人,放眼江南,没想到除了小六竟然还有人敢这样瞪着他!偏偏还是那个曾经他不放在眼里的人,那个卑贱的女人生的儿子,那个曾被断言留之则祸害亲族的不幸之人!

      夏邯盘膝坐下,紧紧捏着靠椅的扶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那般凶狠。

      “早知今日,便该杀了你!”

      雪宜对此言不置可否,细想来,这样的话,从小到大,凡有不妥的地方招致责罚,大哥必有此言。当日的自己,年幼的自己,渴望着大哥的关怀与欣赏的自己,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错一点小事时就听一次这句话的呢?

      “我曾经想过放过你的。也许是老了,心软了,也许是养条狗养了十几年也养出感情了。我夏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但却也会有舍不得你死的一天。可你呢,表面温顺,实则一身反骨生来就是个祸害就是个孽种!我居然当年打重了你还会心疼,居然还费心给你治病,我还想着你有几分聪慧可以为江南尽心,我还想着当年欲图杀你于襁褓实在作孽,几次三番打了你也不过是教训一下而已!可你,背叛故土给别人当枪使却是做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夏邯的手指狠狠指着雪宜鼻尖,他此时此刻,看到这张俊秀的脸上平静而不起一丝波澜竟是狠得牙痒。也许夏邯习惯了别人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模样,那代表着敬畏,代表着臣服。不错,他要的就是臣服,对你的好你该当成赏赐而感恩戴德,对你的责罚你该心甘情愿受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无声中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顶撞他权威的小七,他曾经想过拿来当兄弟却被情势所迫放弃了的人。突然,夏邯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命硬啊!本来一生下来,各位族中长老便劝我杀了这个不祥而卑贱的孩子,可就在举起来要把你摔死的那一刻我竟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下人房里做苦役你熬过来了,年年冬天哮喘发病你也熬过来了。就连……”夏邯顿了顿,竟说出了一个雪宜从未听过的事实。“就连当年你还在那个妓女肚子里即将临盆的时候,为保她不会打夏家家产的主意,本侯便派人下了毒药,没想到她生孩子大出血力竭而亡,可你,可你却还能活了下来!”

      什么?出生前?毒药?雪宜像定住了一般,他的心里开始动摇,他本来以为夏邯再说什么他都可以承受,可是!可是……他本能地很希望自己什么也听不见,有些话,真的直到现在也不敢听,不想承受。

      夏邯的脸上如同带了一张鬼面,他的话残忍到仿佛要把雪宜的心当场凌迟一般。“你以为为什么你从一出生就得了这么个怎么也治不好的肺病?你母亲生产时房里连一个产婆都没有,中毒无力,根本生不出孩子,你的头就卡在那里,憋到脸色发紫气若游丝。许是毒下得太晚,你沾得少,所以并没死。你以为你是怎么生下来的?一个侍女见你母亲几乎气绝左右没有活路了,为了救你,就拿剪子刨开了她的身体,把血肉都剪烂了才把你拿出来,你背上一直有一块疤痕就是当时留下的!哮喘,肺虚,年年拖累直到成了痨症,可饶是这么天天咳夜夜咳的折腾你也都没死!真是孽种!”

      雪宜微张着嘴,一开一合,只觉一口气郁结于胸,他两手手指几乎扭曲地扯住衣衫,极力想让自己稳住,可仍是天旋地转。他的喉结上下浮动,似要把他的悲伤全部吞咽下去。

      原来这就是我叫了十多年的大哥!大哥,大哥,多么可笑的称呼!我只想知道小弟到底何德何能被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短短十几年里,你到底杀了我几次?!如果我一出生就是错的,那你何不毁的彻底一点,葬送了一个婴儿不是什么难事,何苦再让我饱尝折磨?临盆时,出生后,家法重责,鞭伤烙刑,时而又给我一丝温暖,但利益当头,还是送我做质子,弃我于阵前。到底是我命带孤煞害得家门不幸使你讳莫如深,还是侯爷内心深处总在担心我一旦知道此生病痛苦楚,年复一年的阴影折磨都是出生前一瓶毒药带来的便要彻底失望反了你去,所以才处处忌惮提防?此刻,竟不知道该恨还是该痛,竟也没什么太多感觉了。侯爷能当着众位长老的面说,想必当年三番两次处死我的计划,也有他们理直气壮的赞同和怂恿吧。我不知道母亲在父亲晚年是一个多有手段多精明的女人才会让你们这么忌讳她,可说到底,一群男人去害无依无靠的妇孺来保全自己的地位还要说成家族大义,实在可笑!再想想事到如今来议我的罪嚷着处死我的人,竟然跟二十年前没任何两样,实在可悲!

      “侯爷,”一位长老站出来道,“如今,夏昱背叛家门,已是不争的事实!他身为夏家子弟却转投他人阵营,还口出妄言以绝情书信广而告之,让我夏家成了全天下诸侯眼里的笑话。侯爷再不可以心软,今夜,不得不清理门户,尽快处决了。”说罢深深一礼,匍匐置地。

      “我等复议。”众人皆跪倒。

      “跪下!”夏邯低声断喝,却没想到雪宜岿然不动,哪怕宗族长老都匍匐垂首跪在他脚边三步而已,雪宜却仿佛践踏了他们一般绝世独立。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威迫感,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如此无畏地站在夏邯面前。也许当你跪着的时候,不是别人逼你跪的,而是你自己站不起来而已,或者说,没有站起来的勇气。但一旦你自己能够挺直身板面对了,无论是谁,都无法再压迫你跪下!

      “很好,好得很!”夏邯并没有继续发怒,而是走上供案,端正衣冠,把手在熏香上正反两次翻转沐香以示虔诚,才双手取下家谱。他手指上的玉扳指就在夏昱的名字上轻轻摩挲着,一脸阴鸷,看不出表情。

      庶出子弟不满弱冠是不能入族谱的,但雪宜在江南文坛举足轻重,又帮助秦宣打理内政,替雪维广交江南权贵,若没有正经的身份难免失了夏家威严。故而十六岁那年大哥为他取名夏昱,未满二十而正式入族谱。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昱”字,取立于日下之意,夏邯是提点他哪怕入了家谱他也要清楚自己的身份。

      夏邯盯着小七的名字看了许久,终是缓缓合上了厚重的家谱“叛国叛家之罪,本该将你杖杀弃市,但好歹也是夏家家谱上的人。贵族,有贵族的死法。我会让你死得不留痕迹,对外就称你是病死的。就当是兄弟一场,给你留最后一点颜面吧。”夏邯一挥手,夜翎的暗卫便上前反拧了小七的胳膊将他押住,把他按在一张木质刑床上。

      他只得那么平躺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在这么多夜翎暗卫中挣脱出去,只得任由他们把他双臂死死缠绑在邢床两翼的横梁上。为首的那个暗卫好像是叫残风的,他临死,倒还见了个熟人处置他。残风从袖中取出一种很细却很有韧性的麻绳,从手腕、前胸、腰腹、膝弯、脚踝,一出不肯放过的绑死,系上了一个夜翎中称为“招魂节”的复杂死扣。因为这样柔韧细密的绳索绑的节,无论如何也是解不开了,多用来绑死囚,因此得名。雪宜双眼望着宗祠正殿里的天井,雕梁画栋,不知耗费了多少工匠的心血成就,也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夏家被秘密处决之人的最后一程。为了这巍巍殿宇,赫赫家声而处决的,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再也见不到了吗?六哥,伊儿,萧靖,冀州的将士们。他曾经多次觉得死亡是一种奢求,在家法之下被抽碎了自尊的时候,在病痛伤痛侵袭彻夜难眠的时候,在亲人对他的生死不屑一顾的时候,他都想过死,因为活着对他来说更是折磨和痛苦。既然那些时候都偏偏没有置我于死地,老天又为何在我有了牵挂之人,有了心中抱负却壮志未酬的时候来索取这一条贱命了呢?

      我还想在这浑浊的世界上继续挣扎下去。

      直到侍奉多年的老管家夏安满脸老泪纵横、却不得不用他颤颤巍巍的手拿起一旁架子上的黄纸,一点点把它浸泡在水盆里。当他把浸湿的黄纸盖在小七脸上之前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仍然是睁着的,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认命了,然而,却太迟了。

      冰凉的,湿淋淋的,冷浸浸的,厚密的黄纸浸了水便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严丝合缝,勾勒出他脸颊的轮廓,掩藏住了绝美的面如,遮盖住了透着渴望的眼睛,严密得不留一点生机。

      空气被阻断,湿纸贴在口鼻上,无法呼吸。

      他大口地喘息着,然而越喘气越挣扎,黄纸贴得就越紧。听说这样的死法一点痕迹都没有,连验尸的仵作也查不出来,确实是一个让本不该来到这世界的人淡淡消失的最好方法。

      第二张,第三张。

      在座十二位长老都在屏息凝神盯着他被盖起来的脸,注视着那个凹陷处不断起伏,那是他在用力呼吸,是他还活着的最后证据。

      第四张,第五张。

      口鼻处的起伏越来越快,一个人在不断接近窒息却久久不能结束这场折磨的时候是最痛苦的,他本能地用力挣扎,而每挣扎一分,麻绳便再嵌入肉里一分。身体动弹不得,只有攥紧的拳头扭动翻转,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通通”的响声紧锣密鼓地冲上来。可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去呼吸,紧贴在脸上的湿纸都不会放过他,吸进鼻腔的只有水汽。

      老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贴到第五张时见到他明显呼吸急促,身子扭动挣扎,再也下不去手,只是跪在地上大哭起来。也许这种所谓不会留下伤痕的贵族死法,绝不比砍头来得舒服,它将徘徊在死亡边缘的绝望与痛苦深深刻在一个人的灵魂里。

      “夏安,动手啊!往上浇水!不能干了!快!”一旁的看客见他动了恻隐之心纷纷催促,而邢床上的人只是继续在快速喘息着,任由黄纸越贴越紧。

      “侯爷!”夏安不敢劝,他只能跪地大哭。

      夏邯看着邢床上苦苦煎熬的小七,终究只是说了一句,“你若不想他受罪,就赶紧下手了结吧。”

      夏安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又冲着雪宜磕了一个头,一狠心,舀起水来,一点点浇在了雪宜脸上。濡湿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脖颈上,晶莹的水珠如同眼泪一般滴落在邢床上,那受刑之人急促的喘息渐渐重起来,很用力很用力。紧接着第六张,第七张,薄薄的纸片重若千钧,死死压下来,那口鼻初疯狂的起伏开始变慢,手脚不自觉地扭曲翻扣。他只觉心脏处如有万虫噬咬一般奇痒剧痛。渐渐地,他挣扎不动了,每呼吸一次,便能听到气管内的杂音变了声调。

      伊儿,对不起,恐怕,我不能遵守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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