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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针锋相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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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皇上御驾离开铜陵
苏水河畔,群臣相送,天子起驾,一片热闹场面,到不知皇上的御驾还要前往何方,还要让这个残破的山河再牺牲多少人力物力供一人寻欢享乐。
夏雪宜站在远处高高的河岸上,眼神苍凉而寂寞。眼前芦苇荡间本该渔舟穿梭,此刻早被清空了;河岸边本该聚集着采珠浣纱的少女,此刻庄严的礼乐代替了少女们清脆纯朴的歌声。
今日本也要随驾送行,谁知大哥只是斜瞟了他一眼,一句“病怏怏的样子只会给夏家丢脸”,打发他不用去了。夏邯心里本来也是心疼他,水边风大,群臣送行少不了又是站半天,不是什么好差事,故而不想再让他站在风口上吹着。只是多年的习惯让他一开口就变了味道,小七听了这话,又是一番难过。
苏水汤汤,天子起航,雕梁画栋的龙舟哪里是风力能推动的,非上千纤夫拼尽劳力不可移动丝毫,满眼望去,监工的皮鞭肆虐,喝骂声、哭喊声充斥着苏水两岸。烟花三月,落英缤纷飘散的美景下,千万的奴隶赤着双脚,衣不蔽体,粗粗的麻绳勒在肩上,每走一步就是磨掉一层油皮。
不断有人哭喊,不断有人摔倒,有的抱着头挨了几下鞭子就站起来木讷地继续;有的永远躺下了,躺在生养自己的江南土地,躺在诞育江南富饶土地的苏水旁,等待化为白骨,永世以天为葬,以地为墓,被清风露水祭奠。空洞的眼里写满不甘心和痛苦,还有一世的辛酸。
雪宜看不下去了,眼睑低垂,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扎进肉里,痛得倒吸冷气。
是我草拟了《贱民自愿应劳役者允以脱籍布告》,是我给了他们希望,然后又让他们绝望。在田庄上为地主富绅耕作虽然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但至少还有命在,如今,只怕是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河岸上这个冷眼旁观的人害死的。当日自以为是的以为解救了一众不用服役的平民家庭,又给贱民以脱籍机会,是一举两得,如今看来,皇上派的差事就是一个避不开的坟墓,他只不过是拿生来更卑贱的人填了窟窿。
竟然如此可笑,自己此举,难道不是进一步承认了那些无辜的人的卑贱。雪宜往日里虽然身份低微,但仍愿意相信他作为夏家的人,是能够为江南百姓做点什么的。然而,这一刻,痛彻心扉,又无能为力。这就是他干的好事,眼前一世受尽苦难的人们到死也得不到最后的尊严和安宁。脆弱的生命悄无声息的相继抽离,而他,只能看着。
洞箫声起,他只能以一曲相送,其声呜呜然,凄婉断续,几乎不能成音。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此刻,是从来甘于平淡的夏雪宜第一次萌生了为天下计的抱负。
萧靖站在远处,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人,往日见惯战场杀戮,对生死之事看得开些。为博天子一笑,累死万民的事并不少见,是以对于眼前此景,他愤怒多过哀怨。然而夏雪宜的箫声悲怆哀鸣,惹得萧靖也顿起伤感。
一曲终了,萧靖拍掌上前,“公子不愧是吹箫的,果真音艺高绝。”
雪宜回头,见是那日烟雨楼偶遇的北方人,不禁起了戒心,想那日回府后就被一顿痛打,养伤多日又赶上接驾送驾,倒是快把这个人忘了。
“在下有礼了。其实……在下不是吹箫的,在下是……相面算卦的。” 雪宜整理心思,扫去脸上哀容,对眼前这个萧靖,倒要好生试探一番。
“哦?”萧靖负手而立,英气逼人“那公子看我萧靖命格如何?”
“阁下天庭饱满,印堂发亮,面阔、颧骨突出,横眉俊目,乃是富贵之相,官运亨通啊,不过可惜,阁下说自己是经商的。”
雪宜踱步在萧靖身侧绕了半圈,作审视状,语气挪揄,“阁下身材魁梧,双手手掌布满厚茧,指节有力,想来常年舞刀弄枪,还是个中好手。不过可惜啊,阁下说自己是经商的。”
萧靖面色微沉,也不言语。夏雪宜轻轻一笑,眼中却变得凌厉非常,“阁下身怀绝技,那敢问阁下,来我江南,是买卖刀剑还是走私军火啊?”
“公子不是能掐会算吗?何必问我。”
夏雪宜眉毛微挑,将洞箫背在身后,娓娓道来。“阁下萧靖,字公明,冀州下燕人士,十八岁从军,二十八岁官拜中郎将,三十二岁封为四品将军,驻守平朔城,去年大庆北境受胡人分四路进攻,除了平朔城外,其他三城全部失守。阁下出身于微寒,只是循一般将士晋升,并无权贵相助。这样的年纪就担任一城守将,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啊。”
“往日只道夏家六公子才智过人,能言善辩,想不到七公子也是深藏不漏啊。”言下之意,萧靖也早已洞悉了雪宜的身份。
夏雪宜也并不意外,要是没这点儿能耐,岂不枉费自己花心思了。
萧靖遥遥指了远处河上的纤夫,转了话题。“方才公子的箫声如泣如诉,极尽悲声,便是萧靖一介武夫,不通音律,也听得懂公子心中的哀怆。”
“谁无父母妻儿,又有谁生来下贱呢?人各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夏雪宜这话说得悲凉而无奈.
“说得好!只可惜如今的皇上,纵情淫乐,倾尽天下之财力人力物力。公子既然心系民生疾苦,那么敢问公子,当今天下大势,公子作何见解?”
“大庆垂垂朽矣,不出三五年间,天下必乱。”
夏雪宜说完自己也是一惊。他,往日言辞小心谨慎,今日不知是有感于眼前纤夫之悲,还是前日六哥指责他的话让他心续扰乱,此刻,竟然对这一个外人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谁知萧靖非但不感到意外,反而笑容满面,“好!自古乱世出英雄,公子满腹才华,也可有用武之地,免得埋没了。”
“好?”夏雪宜一双秀目瞪着眼前高自己一头的男人,“今日的鱼米之乡,物阜民丰,一旦卷入战火,大好河山只会化为万里焦土,寸草不生。将军见惯战场厮杀,想不到心也冷酷残忍至此。”
萧靖并不生气,“公子乃是文人,虽有纵观时局的本领,但未免过于天真了。这世上的事,不破不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既然看得出大庆大厦将倾,就该知道,终究会有天下纷争,被迫以战止战的一日。如今各地伺机而动的人不在少数,只差一个契机,到时候群雄逐鹿,你江南就不想分一杯羹吗?”
“阁下言重了。”雪宜面上无一丝波澜,心里却只对方所言不虚。
萧靖紧追不舍,“无论夏家进也好,退也罢,纷乱一起,都难以置身事外。想萧靖一介武夫,,杀人不过是横刀立马,白刃穿胸。可是公子是江南王夏府的七公子,身在其位,难道没想过,有朝一日,身处夏家军帅帐中出谋献策,攻城伐地,谈笑间,即定论千万人的生死?待到那时,你可还会有今天的悲天悯人?”
不得不承认萧靖的眼睛,如鹰一般锐利,仿佛能够洞测人心,逼视之下,令人不寒而栗。雪宜避开他的目光,心中一阵翻涌,他知道萧靖是对的。想自己从小随六哥习兵书战法,谈古论今,可这些东西的用武之地,正是充满杀戮和血腥的战场。自己没有立场悲天悯人,在夏家,他身份低贱,但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他是站在天上的人,一样是决策者。不禁感叹,自古兵连祸结,成就了帝王将相,苦的是天下苍生。
有朝一日,为了夏家,他的双手也必将沾满鲜血。
但那又如何呢?往日受责也好,受辱也罢,堂上那人都是他的兄长,血浓于水,恩重如山,无论以后需要为夏家做什么,他都愿意。
夏雪宜望着东流的苏水,淡淡的语气中透着坚定,“阁下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无论他日天下如何纷乱,雪宜身在夏家,心在夏家。此生已定,此心亦定。从不作他想。逢乱世,雪宜为夏家鞠躬尽瘁,不计任何牺牲;逢治世,雪宜承欢膝下,尽为人子弟的本分。”
萧靖审视着眼前之人,他淡然、冷静,然而眉宇间,透着无边的寂寞。萧靖不禁有些怜惜,日前,江南举足轻重的富绅豪门聚在夏府正堂,夏家七公子当堂受责,此事传得街知巷闻。他夏雪宜此刻心志坚定若此,真不知往日倒是承欢膝下?还是承怒?
雪宜远远望去,只见是六哥远远走来,想来雪维在渡口送行,定是抬头望到他在此处吹箫。夏雪维在数十步外停了脚步,站在远处树下,并未过来,对他点头示意。萧靖也看到了,识趣地告辞,“萧靖告辞了,有缘再会。”
“慢!”雪宜挥手,脸色仍是冷冷的,看得出心里不悦,“只怕你我不适合私下再会,倘若是官面上相见,阁下如今只是一个四品杂牌将军,若想与我夏家平起平坐,至少也得做到冀州州牧之位。”
萧靖挑眉,“哦?公子觉得在下做不到?”
夏雪宜只是朝着六哥的方向走去,“以阁下的出身背景,只怕很难盖过当朝丞相的弟弟、当今冀州州牧刘大人。”
萧靖之所以来江南,本就是被州牧刘大人差遣来荆州送贺礼,顺道过来的。萧靖一个将军,这样的事本不该他做,但是州牧刘琦有意刁难,命令难违罢了。
萧靖不屑地笑了一下,看着雪宜背朝他向前走去。萧靖背手迎风而立,朗声道,“自卑的是你,我萧靖崛起于草野,真刀真枪拼出了一个前程,从来想要什么,会靠自己去争取,不用向权贵祈求庇护。舜发于畎亩,汉高祖起于市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雪宜听闻,不禁一怔,只觉心跳加速,未曾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单论夏州与萧靖同品级的守将也不下数十,此人今日还是名不见经传,之前调查他身份背景还破费了一番功夫,然而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雪宜本就体寒,吹了许久的风,又被萧靖的话刺痛,此刻更觉通体冰凉透骨。
雪维见弟弟脸色不好,很是奇怪,想七弟性子温和,从未与任何人谈得不欢而散,他看了远处与之交谈的人一眼,随口问道:“什么人?”
雪宜见六哥一脸关切,给人很踏实的感觉,他心情渐渐平复,只是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六哥不必在意。”
雪维看了弟弟一眼,淡淡地吩咐一句,“小七,回府吧。”
“嗯。”雪宜心魂未定,脑子中回转着刚才的对话,也不似往日那样毕恭毕敬答“是”,只是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