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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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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府门
红灯、红纸、红绸,全都冰冰冷冷的,被打湿在雨雪之中。
夏邯站在门口廊下,披着黑色大氅,望着门外出神。
魏夫人提着衣裙穿过院子,侍女撑着竹伞,一路小跑过来。
“侯爷,怎么能站在这个风口上,赶快回屋吧!这天都黑了,大过年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夏邯见夫人追出门来陪他站在冷雨中,满怀愧疚,只是苦涩地又看了一眼门外,天色完全黑下来,家人们也将大门上锁,各自团聚过年去了。
进得厅来,李氏许氏便上来伺候,侍女们打水的打水,煮姜汤的煮姜汤,厅来人来人往穿行不断,魏夫人亲自拿了热手巾给丈夫擦脸。
夏邯环视一周,夫人、侧夫人、侍妾、两个儿子接回府来,雪维和如水夫妇也过来了,一样是不多不少一大家子,怎么今年就觉得冷清了不少。
魏夫人怎能不知道丈夫的心意,多年同床共枕,他明白丈夫心里是有小七的,只是面上不说,前些日子的事情是军政大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置喙。丈夫出征前已做出决断,当时他心里就难过了很久,夜晚做梦也在呓语,魏夫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今天雨雪交加,丈夫明知小七不会回来过年了,但还是在门口站了一个时辰,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孽缘罢了。
有鸡、有鸭、有鱼、有肉,有妻、有妾、有子、有弟弟弟媳在,可是这一顿饭吃得并不大舒心,一家之主不发话了,一干人等也就三缄其口,免得惹了夏邯的火气。一家子人,都是依靠侯爷而生存的,哄也哄着同一个人,躲也躲着同一个人,尽管魏夫人尝试着说些好兆头的吉祥话,可是仍然无法摆脱这种尴尬而微妙的氛围。
如水轻轻用手肘碰碰丈夫,示意他说说话哄大哥开心,可是雪维只顾着扒拉碗里的米饭,菜都不怎么吃,似乎也心中有气。
夏邯“啪”一声拍下筷子,所有人赶忙放了碗筷听候训示。
夏邯坐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还是拿起碗筷吃饭,大鱼大肉也食同嚼蜡,就是浑身不自在,说不出是为什么!往年雪宜在的时候,也从来不多话的,过年了,夏邯准许家中众人放肆一点,不用太守规矩,雪宜偶尔和雪维逗趣几句,夏邯看他们一个牙尖嘴利地拿家中众人开涮,一个温和内敛的笑着,心里很是受用。虽然膝下子女凋零,但有两个年纪小他两轮的兄弟说说话,有夫人的贴心照拂,还是很幸福的,可今天,只觉得腹腔中憋着一股气,怎么都不痛快!
“夏安,连信都没有吗?”夏邯的话中已经难掩心痛,一家人都低头不语,恭恭敬敬地坐着,任由一桌好菜慢慢变冷,鸡鸭鱼肉的香气消散在湿冷的殿堂内。
“这个……这个……许是信还在路上吧……”夏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七爷也是,怎么一封平安书信都不写,年关到了,总该向兄嫂恭贺新春才是。
“他胳膊吊折了,提不了笔,写不了信了。”雪维就是淡淡一句,然后不顾堂上异样的氛围,直接吃起饭来。
夏邯大惊,他从没听雪维详细说过小七的状况,他只知道小七性命无碍了,想来只是皮外伤。但断然没想到雪宜的手废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的手怎么了?他这么严重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得找好大夫治啊!”
“大哥着什么急啊!”雪维重重把碗磕在桌子上,“好大夫也没用!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他手臂废了,以后即便能提笔写字也不能时间过长,行书作画再没有以前的笔法力道了。不回来正好,回来还不是给大哥丢人!大哥还是看看他房里还有多少书画,拿出坊间拍卖了得了!要是江南士绅得知那些书画是小七绝笔,也许会变得一字千金,大哥就当是赚军费了,你看好不好?”这一番话说得极尽讽刺,夏邯胡子都快竖起来了,却罕见地没有发作,许是碍着大年夜不宜动怒。一顿饭谁都不敢多动筷子,魏夫人早早打发了李氏许氏带着孩子出去放爆竹了,只留雪维和如水在屋里吃些茶点说说话。如水虽是新媳妇进门,但却很是孝顺懂事,说了不少荆州的奇闻趣事给二老解闷,夏邯心情也算缓解一些。
朔临城,除夕夜
“夏先生,快过来,饺子出锅喽!发白的是白菜馅儿,发绿的是韭菜馅儿,哥儿几个又搬了几坛好酒,今晚不醉不算守岁!”韩陆几个老将和雪宜吃吃喝喝一下午,也算是熟络了不少。北方汉子热情豪爽,一顿酒喝下来的都是朋友,虽然偶尔还挖苦他这个穷酸书生几句,不过毕竟熟稔之后,斗嘴这事儿还真是说不过雪宜。几个兄弟把雪宜让到暖炉边坐着,他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北方人真是自在,随性而至,饭不拘吃什么,有酒有兄弟就成。先吃一锅乱炖,再吃涮锅子,这会到了晚上又吃饺子,酒菜不断地从中午耗到下午,也挺惬意的。
雪宜起筷子品尝饺子,没想到他一边吃着,抬起头发现四张的大脸凑了过来,直逼眼前,弄得他不好意思吃了!
“你赶紧吃啊!快说,好不好吃!我们的俗话叫做‘好吃不过饺子’!你觉得怎么样?”
“好……好吃。”雪宜从没跟人家的脸凑得这么近过,赶紧答好吃。谁知四个彪形大汉就像自己被夸赞了一样满意地也吃起来。
萧靖冷不丁来了一句:“干嘛干嘛?一个个要闹翻天,吃个饺子犯得着跟逼供似的吗?你们四个人凑齐牛头马面,先生敢说不好吃吗?”
雪宜扑哧一笑,其实这个饺子确实挺好吃的,比下午的火烧和乱炖好吃多了!
一个年级小一些的长得虎头虎脑的士兵憨憨笑着问:“夏先生家里过年不吃饺子?那吃什么呀?我们这个饺子代表的是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我家吃年糕啊!嗯……年年高嘛!”
老李听了撇了撇嘴,说道:“哎呦妈呀!还年年高啊!都十八了还长个儿呀!也没见你们南方人长多高啊!”
。 。 。 。 。 。
雪宜的笑容僵住了片刻,下一瞬就忍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也许是一下午受了军队中爽朗汉子的感染,他头一回笑得那么放肆,一边拍桌子,一边捂肚子。萧靖和韩陆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老李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也不好意思起来,爽快地自罚三杯酒下肚!
“夏先生,今晚喜鹊大街上放烟火,你若不怕冷咱们上城楼上看,那可是特等席,各色焰火尽收眼底。”
“这算不算是假公济私?”雪宜笑得还没缓过劲来,言语间也随意了不少。
萧靖无奈一笑,“我今天踹树上的雪都被韩陆这个没念过书的比作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我今晚何不假公济私一回坐实了这个名头,我来个‘烟火戏先生’吧!”
“萧大人……”雪宜低头吃了一口饺子,小声说:“这个‘戏’字用得不好……用得不好……”
“哈哈!”萧靖一笑,“若吃饱了,就走吧!多吃几口温酒,外面冷得很。”
烟火,升腾,风鸣,绽裂,多彩绚烂,转瞬即逝。城楼远眺,烟花炫美,半天红霞。
盛世烟花,乱世烽火,今晚流火悬天,明日也许就会马蹄飞溅。乱世人命轻贱,就像萧靖说的那样,他没得选,时事和出身把他摆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要不轰轰烈烈地活,要不惨惨淡淡地死,如同一瞬明火的烟花一样,盛放,消弭。
“这个送你,我也充一回长辈!”
雪宜打开手掌,一个方形的红色封包,打开一看,一根打着平安结的红绳上挂了一枚钱币。
“不知江南有没有这样的习俗,过年买岁币,长者压岁,未冠者压祟。”
雪宜点点头,从前曾听管家夏安说过,民间百姓家里过年会买街市上特制的岁币送给长者和幼子,所谓压祟,是避免孩子被年关时触摸的鬼怪缠绕。这种岁币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而是民间铸造的正反两面写着如意平安、岁岁平安、永享天年之类寄语的钱币,是给孩子和老人挂在脖子上的,比一般钱币要轻薄。
“我又假公济私了一回,特意定做了一枚。”
五朵烟花一起绽放,银光洒下,雪宜才看清了岁币两面的字——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他震了一下,又紧紧攥在手心里,紧闭了双眼。
“这是萧靖赠给先生的话,也是……我的理想。世家贵族盘根错节,门阀士绅垄断朝廷大小官职,乃是政治之大弊也!王侯子孙世代坐拥金银万贯当他们的纨袴膏粱,商胄巨贾传给子孙陶朱、伊顿之富有任其恣意挥霍无度,平民耕作劳苦却苦无晋升之路,贱民任劳任怨却世世代代摆脱不了他人的鄙薄践踏。你放眼看看如今这个天下,富者田连阡陌,穷者苦无立锥之地!我萧靖不是见不得别人好,只是看不管那些躺在祖宗阴德庇佑下睡大觉就官拜将相位比王侯的人!人生而不平等,有人生在贵府,有人一介白丁,但总该有条明路给天下人去往上爬。儒家说:学而优则仕。可如今百姓读了书也做不了官,遗贤困于野,大才隐于市。皇帝身边只有昏庸无能的‘世袭’官员,大庆迟早要亡国的!”
即便烟花炸响,但耳边的话依旧是振聋发聩。雪宜从没听人如此切中要害地评判当今时政,毕竟本朝是倚靠庆初分封的功臣诸侯而建立的,选官任官先品评其出身门第,其次才看其才能,平民几乎是没有机会做官的。的确,大庆今日群雄并起高举义旗,表面是苛捐杂税百姓不堪重负,而实际是由于吏治不清,官吏无能导致的,官为发财,只知压榨百姓而不真心为国效力,如天平之两端严重失衡,迟早崩垮。
“这话为什么和我说?我也是你口中出身名门贵胄的子弟啊!”
“因为先生是有真知灼见之人,此话萧靖对陈彧说过,可陈彧也不完全赞同,认为世人普遍接受‘人各有其位’的想法,贸然行事,会动摇根本。”
“陈大人顾虑太多了,世间之事,不破不立。以贵族为政,乃倚仗少数人为根基;以天下为政,则以天下为基。各安其位,虽能换来一时之平静;但使民有所适从,皆思为国报效,才能长治久安。上次大人酒醉,我曾说过,要使政治清明,必使‘穷者兼济天下,达者独善其身’!”
“如何做?”
“一件很多年后可能的事,我不想回答。”言下之意你萧靖何必那么自负,认为有你治理天下的一日?
雪宜细细将岁币收回红封中,妥帖收入袖中。
“只是谈史论政而已,先生觉得,古代开创万世基业的王者,打下天下以后最该做什么?”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你是说‘禅让’?三皇五帝之后,再没有过了。”萧靖摇摇头。
“王位世代而传,周八百载,汉四百年,传位于子孙是正理。不过……为人主的也要记得一句话: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国泰民安自然好,但古来君主有负于天下人的时候,就会像今天的大庆,大厦将倾。”
萧靖挑眉,“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每次见到你,我都被你几句话逼得不像是自己了。”
“先生胸中憋着一口气,多年来隐而未发啊!”萧靖觉得身旁的人到越来越有几分深不可测。
雪宜见韩陆远远在城楼下朝他二人招手,只是莞尔一笑,对萧靖说,“大人说笑了,我要是胸中连一口气都不剩了,岂不是快死了?”
萧靖只是会意笑笑,烟火燃尽,二人便下城了。
“夏先生,既然要结盟反庆,我若跟侯爷借你,你要不要帮我?”萧靖面沉如水,仿佛说一件小事。
雪宜奇怪地看着他,不置可否,觉得这个人实在异想天开。
“你跟侯爷借我,你猜侯爷会不会借给你?”
二人一路无话,回去后发现喝醉的士兵互相靠在一团,也就各自回去睡了。
如果说从前萧靖对雪宜只是对一般谋士的倾慕,那么今天,这个贵族统治的时代里绝无仅有的志同道合者,他决定一定要与此人共谋一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