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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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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
秋云遮月,夜半钟声。
子时初过了,黎明人最静。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味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雪宜欹枕青红窗边,从钉死的窗边缝隙瞟到窗边秋菊已开,如今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厢房里算来也有快二十日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古人所说“物尽人悲”之语果然不错,木叶萧萧而落,帘卷西风,徒增悲戚之感。一道长江分南北,十月初光景,家乡虽荷残粉腿、但绿荫仍浓,而豫州已是万物肃杀,天地苍凉。
“这首咏菊写的虽好,却不是我最喜欢的。”
“萧大人还没睡?”雪宜抬头,看萧靖和衣而卧,眼神清明。“那萧大人喜欢哪首?”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霸气外露,可不是好事啊。自古小霸不过三,大霸不过五,齐桓公、晋文公枉称霸主,项羽取个‘霸’字为王号,也不得长久。”
萧靖表情有一丝委屈。“我并不想啊,只是看先生一脸悲切,满目愁容,就不自觉地念出来了。其实菊花不过只是开在秋季,稍稍与众不同了一些而已,又何必把他写得那么清冷孤傲,世代诗人文人又何苦为菊花伤情忧愁或是鸣不平呢?”
“世人或赞其风骨,或伤其遭遇,你这番理论倒也别致。”
“世人哪里是写菊?分明都是托物言志,写自身罢了。义山公诗云: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菊花的高洁、菊花的怨,实在都是诗人壮志难酬、郁郁寡欢的写照。菊花本来只是开在那里而已,到了不同人眼中,就有不同味道罢了。”
“萧大人这样,也许是读诗最好的境界。有情而不伤情,感其情而不随意动情于物。只可惜大多数的文人都像我这样多愁善感,大人说的对,菊花何辜?凭白担了世人的嗔痴怨怼和喜怒哀乐。”
“其实,菊花很矛盾,既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霸道与疏狂,也有一份‘却从冷淡遇繁华’的安宁与淡泊。从前,我更爱其狂狷张扬,自从见了先生之后,我倒是更欣赏菊之清雅淡然。”
“何解?”
“《二十四诗品·典雅》中所说:‘玉壶□□,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这虽是评诗的,但更适合用来形容人。此处不与世逐波赞其清高冷傲,而是品其温润淡雅。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正是先生。”
雪宜只是回以淡然一笑,相知之情,尽在不言中。
“叩,叩”三声叩窗声响,屋内两人都提高警惕,熟睡的誉侯也悠悠转醒,如临大敌一般。
三人齐齐看向后窗,一个女子飘逸的身影靠在窗根边上,纤柔低弱的声音,宛转如丝。“二位大人安好,七公子安好,小女素素,还请靠过来说话。”
“素素姑娘,敢问姑娘有何事,更深露重,你不该来这种地方。”雪宜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素素为何要出现在此。
“时间紧迫,我只好长话短说。三位必须尽快逃脱,否则待到明日太阳升起之时,只怕命不保矣!夏、荆联军将我豫州军队打得节节败退,二十万重兵直捣首府汕南,恐怕要不了多久,汕南就要沦陷,家父欲图明日在城楼设下邢台,将你三人凌迟处死!若对方不退兵,就一刀刀剐下去,直到气竭血尽而亡!”
萧靖心生疑窦,“小姐为何要告知我们?”
“小女幼程庭训,也读过四书五经,知晓人伦天理,怎忍见行此酷刑?家父若为此事,视为不仁;小女劝解不能,看父亲犯此有伤天理的大罪,是为不孝;虽然与七公子萍水相逢之交,但得公子善意宽解,如今有难而不救,是为不义。小女不敢行此不仁不孝不义之事!”
“可是,难道小姐忘了还有一个忠字吗?”雪宜似乎有所触动。
“行军打仗男儿事,要的是光明磊落,君子胜之有道。虽有兵不厌诈之语,然而那也是行军奇正之变,如若以人命相要挟,又如此残酷残忍,实在为世人所不容。”
誉侯爷见似乎事情有转机,便一把推开雪宜道:“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忠不忠的?小姐高义,可有办法就我们逃脱?”
“我会以明日行刑前给你三人准备送行酒菜为名让守卫放我进去,铁索一开,凌晨守卫疏懒,人数也少了很多,只有趁其不备。侯爷与萧大人都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不知可愿意一试?此处厢房已经很靠近后门了,出了厢房可暂时委身草丛中,顺着右边长廊走到尽头,绕过假山石,沿着墙根走百十来步就出了后门。小女备了马车在等,其余的,三位只能便宜行事了。”素素说罢,便绕里了有破洞的窗边。
誉侯爷听后,沉默半晌,一把掐上雪宜的脖颈,雪宜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弄得措手不及,誉侯下手太狠,直憋得自己脸颊红紫发胀,发不出声。
萧靖一把撩开誉侯,“你干什么?”
“我问你干什么才对!难道你以为我们带着他这个不会武功的人跑得掉吗?他本来就是夏家的人,是夏家送他来送死的,可你我无辜!他们三家打起来,是王椽这个疯子硬要抓了咱俩。此刻只有先除了他!”
“有我萧靖在,决不允许你动他!我自会带他逃,你我等门一开,各安天命就是了,谁也别连累谁!”萧靖一手挡在雪宜身前,口气不容置疑。
门开,锁落,出手,夺门而出。
一时间,周围困意正浓的兵士还没反应过来,两道人影闪过,萧靖一手抓了雪宜肩膀,施展轻功,沿路而逃。守卫立刻明白过来,又是敲锣,又是喊叫示警,阖府惊动围攻,可是高手过招,就只在瞬息之间,萧靖带雪宜隐于府中林木假山之间,抓准机会,也不走后门,直接借了大树树枝的力道翻墙而出,寻到马车,也未等誉侯,驾车狂奔。而誉侯因为轻功不如萧靖,又有一瞬间的迟疑暴露了位置,引得众人围攻,最后没能逃脱,也正因为他没藏好吸引了大量追兵,才给了萧靖脱身的时间。
雪宜坐在飞驰的马车中,狠狠按住座椅,颠簸严重,他几乎快要被巅下车去。
“我不是第一次被你抓着飞过墙去了……”雪宜还在喘息着,飞快跑了几步,久久缓不过来。
“那……你觉得翻墙好玩吗?”萧靖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机警地从车窗看着漆黑寂静的街道。
雪宜愣了一下,点点头。
“好玩。”
车马,一路飞驰,过了豫州首府汕南再一路向北,两旁风景越来越有北地秋日苍凉之感,枯草黄叶,满目萧瑟。
雪宜想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缓了好一阵都惊魂未定。数日来王椽追击他二人的兵马弄得沿路村落驿站都是鸡飞狗跳。萧靖出身行伍,自然是铁打的身子,凭着一股韧劲,不吃不喝,策马飞奔也不在话下。可如今,因为有了他,二人坐坐马车前行,速度缓慢。中途还要给他弄吃的喝的,长途劳顿,还要停下休息,是以方被才追兵紧紧咬住,车夫赶着车冲入一片桦树林中,此刻才勉强甩掉后方的人。
“不好啊!我得跟二位提个醒,马上就出了树林子了!前面一片旷野,只怕无处藏身,必得飞驰加速,二位坐好,老朽当全力一试!”说罢,哀马长嘶,马车颠簸,雪宜一头撞在木架上,车帘被风吹得飘起来,向前看去,茫茫旷野,一望无垠。北方不比江南,重峦叠嶂,山水交缠,还有个隐身之处。回头看去,追兵也出了桦树林,正向这边赶来,虽然距离还远,但这样下去,迟早暴露目标,马车跑不过快马,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自己还真是……没用啊!雪宜自嘲地笑笑,全身上下已经快要被颠到散架了。
萧靖坐在对面,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尽量扶住雪宜,也是一脸焦虑,见对面的人还有心情笑,怪道:“怎么了吗?”
“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从前我还不服,以为仗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够扭转乾坤,如今方知在武力和权力面前,自己实在没用!”
“先生不必这么说……”
“萧大人是个君子,但我现在想教你最正确的做法,你想听吗?”
萧靖见此刻已经危机重重,他说话还是不紧不慢不着边际,有点恼怒,还是耐着性子道:“你说。”
“把我推下去,把车夫也推下去,斩断车马间的缆绳,策马飞驰,凭将军的骑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赶路,也就能到黄河边上了,过了黄河就是冀州,我祝将军一路平安。”说罢,便拼尽全身力气撤掉了马车后的车帘,向后侧挪去。
“你要干什么?”萧靖怒吼,狂风平地而起,红色车帘飞卷飘扬,很快后面的追兵就会注意到这里了!
“其一,这是我夏州荆州和豫州三家打仗,跟你无关。其二……上次六哥婚宴,你喝醉了跟我说过,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不敢论知己,但至少话还算投机,为君子相惜的缘分,雪宜就此拜别了。左右这帘子飞起来,你我暴露无疑,我也得给他们交个人出去,将军快骑马走吧,不必回头了……”说罢,雪宜拱手深深一礼,提上一口气,纵身一跃从飞驰的马车上跳了下去,左脚戳在草地上,他吃痛一叫,全身被甩了出去不受控制,一路翻滚,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从一个坡上翻了下去。
衣衫,被坚韧的蒲苇划伤,翻落之时,撞伤膝盖,只觉得腿上湿哒哒一片,一动也动不了了。脸旁,是半人高的芦苇荡,还伴着泥土潮湿的味道,想来,自己跌落在河边深草丛中了。仰着望去,他叫不出声,只看见河水堤岸上一串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他静静平躺着,都能清晰感受到土地的颤动,想来是追兵吧,自己摔落在芦苇中,恰巧没被人发现。可是……动弹不得。
白日灿灿,昏昏暗暗,隐约听到追兵大喊“萧靖骑马跑了,快追!”之类的,想来萧靖还算分得清轻重,没让他白白摔下马车。可是……自己呢?要死在这里了吗?眼前出现大片的黑色斑块,终于,脑袋一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