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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赐名 ...


  •   “醒了?”耳边隐隐传来淡淡的声音,他不想睁眼,意识的清醒意味着疼痛铺天盖地地传来,睁开眼睛意味着他仍然甩不开要面对真实而残忍的一切。

      雪宜是个善良的人,也是个温和的人,他只是个凡人,身份如此,本就由不得他倔强,他也没想抗争什么,既然无从逃躲,只有睁眼面对。

      “六哥。”他半支起身子,强忍着身后噬骨的折磨,微微欠了下身子。

      “不必了,歇着吧。”

      抬头看见夏雪维清冷的目光,棱角分明的侧脸,跟他十分相似的眉眼,只是少了几分柔情,多了几分冷峻。六哥一如既往淡漠地看着窗外,一手轻轻掀开他的被子和里衫。

      “嘶~~~”上好的衣料摩过肌肤,仍然痛得夏雪宜深深抽了一口冷气。又想到如今自己被去衣责打的丑事也该传遍城中,沦为笑柄,立即止了声音,不肯再吭声。

      夏雪维掀起纱布,只看了一眼,触目的血红让他紧紧皱了眉头,一段白皙的身子中间烙上狰狞的黑红色,皮肉黏连,残破不堪,刚压下的火又窜上来,但什么也没说,轻轻为他整理好衣衫,盖上被子。

      雪宜心里知道,六哥不可能暖言安慰,因为为了夏家做点儿牺牲仿佛成了他兄弟二人的习惯,六哥更不可能哄他疼不疼之类的,毕竟伤至如此,是个明眼人都知道得有多疼。

      他看着六哥心火未平,神色复杂,劝道“六哥不必担心了,既然此事揭过去了,六哥无谓再去找大哥理论……”

      “已经吵过了。”“论”字话音未落,就被生生顶了回去,夏雪维也不看他,面上甚淡,但明显看得出心中愤愤。

      六哥一身官服未换,想来昨夜被大哥扣在军营中,避免再冲撞了那些他最不屑的江南名流。六哥生性孤傲,素来最恨被人牵制,今早回来听闻他被冤打了,定然又按捺不住向大哥争辩。放眼府内,也就是六哥敢与大哥正面冲突,触其逆鳞。平日里,六哥一张利嘴,对大哥也敢偶尔讽刺挖苦。六哥与大哥一母所生,乃系嫡出,自小才华横溢,如今江南一应军政大事,几乎都要过他的手,年仅二十二岁,已经带兵带了几场漂亮的战役。夏雪维声名远播,性格倨傲,对人总是冷冷淡淡,雪宜想到虽然当众受辱,颜面扫地,但得六哥如此回护,也不禁有几丝欣慰。仿佛能想到大哥一夜不得安生,刚送走前来告状的一干人等,又被六哥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神色,心里偷着乐了一声。

      “养几天吧,不过,只怕你也养不了几天。皇上已进了夏州地界,七日后圣上便要取道苏水,游至首府铜陵,苏水穿城而过,皇上要在凌风台处设宴,观赏民间桃花节,还要江南文人雅士前往,与民同乐。你自然躲不掉的。”他说得云淡风轻,然而夏雪宜听出了六哥嘴里的担心,不禁莞尔。

      “无碍,如今春意正浓,天气回暖,身子也不比冬季那般弱。”

      “哦,对了。前年过年时你那一笔好字也算是红遍江南,又有不少人相求墨宝。大哥叫你应了李大人和林老爷的,旁的随意。” 雪维仍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是。”雪宜恭顺地答道。

      想这屏风惹来的麻烦倒是实在摆脱不掉了,前年春节前大哥见正堂上的刻字金漆剥落,觉得不打吉利,换了堂联,一并连堂上旧屏风旧匾额也想一并换了。先前堂上拿得出手的字

      全是六哥的墨宝,这次六哥恰巧不在,便差他来写,整整写了三天,手腕也快要断了,才把堂上两展屏风重新绘制,前前后后要换的字都写好,差人拿去篆刻烧制。

      要说行军打仗,夏雪宜自然比不上六哥,但要论字画功夫,绝不逊色于六哥夏雪维,雪维的字清瘦嶙峋,重在根骨,棱角分明,一气呵成,狂傲洒脱正如本人。而雪宜的字笔锋含蓄内敛,说不出的温润、周正,却丝毫不软弱,落笔生风,颇具韧性,如春风点水,少了几分戾气。不得不说,这书法的修为上,夏邯也更倾向于雪宜的,说来也奇,他虽然为人豪情霸气,但又崇尚中正调和之说,不喜六弟的狷狂不羁。故而为两个弟弟取字时,用了宜与维二字。

      众宾客过年时过府道贺,自然有有心人发现堂上匾额、屏风装饰一新,皆以为是六公子之作,便纷纷夸口赞誉,其间更有素阳的书法大师周以真,临沅的一代画师魏铭问,逐一点评,大加赞赏。得名家赞赏,大哥心中喜悦,只淡淡的说是小七的字画,并吩咐他见过众人。众宾客这才如梦方醒,年仅十四五岁的七公子第一次被众人识得,由此杨家七公子的才名也在江南士子间流传,不多时,就开始不间断的收到一些附庸风雅之人求墨宝的信函。夏雪宜自小受肺病所苦,换季之时咳喘得厉害,天气寒冷时尤甚,他身子不大好时,也懒怠出门,除了为大哥写文书办事,就是在家用心书画,夏雪宜只道是大哥借此让他联系各个官员、世家的感情,殊不知,夏邯自己也颇为小七弟的才华得意,每次送墨宝于人,都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三日后

      夏府正堂

      夏邯坐在正中,下首一官吏打扮的人正自躬身回话。

      此人正是秦宣,字子卿,多年来,夏邯善于用兵,以强权收复统一了江南各势力,而民生内政,责权权倚仗心腹秦宣。此人长身玉立,一副儒雅之态,既胸襟广阔,为夏家广招贤士幕僚相助,又心细如尘,江南一应农政、盐政、财政、漕运、工事,皆打理有度。如今夏邯年纪渐长,大多坐镇首府铜陵决策大小事宜,外政用兵有六弟夏雪宜,内政民生交托于秦宣,近年来,日子渐渐太平,民生富庶。

      “侯爷,如今七公子年岁日长,虽未及弱冠之年,但若侯爷有心令其担当外事,也该予以赐名,名正则言顺,如此才可立威啊。”

      夏邯暗自思衬,夏家祖上的规矩,庶出子弟未满二十不入宗谱,不予赐名。六弟是嫡出,姓夏,名桓,字雪维。然而近两年小七多周旋于文人墨客、贵族子弟之间拉拢关系,故而先取表字,雪宜,但并未入宗谱。

      “侯爷为社稷江山,曾惨遭小人所害,十数年前,几位年幼的兄弟,子嗣都折损在锁寒关一役中,臣知侯爷多年来心痛不已,然而如今侯爷若欲图谋大业,自然要倚靠信得过的人在军中和官场上打交道,难得有七公子,虽不比六爷少有奇才,享誉盛名,但却也有过人之智慧,侯爷为将来计,不如早加以历练。”

      秦宣若不是夏邯推心置腹的谋臣,可是断断不敢提及当年之事。昔日夏邯争权起兵,至汕阳城下,本是势如破竹,奈何汕阳守兵牵制住了当时在老家的他的母亲、几个姨娘和弟弟、他的两个侧室夫人和三儿一女,做困兽之斗。夏邯拒不肯投降,守将竟将一众家人当了夏邯大军的面从城楼上推下,夏家男丁大大折损,得以幸免的只有身在铜陵的夏老爷子、咿呀学语的六弟和尚未出世的七弟。

      此事向来是禁忌,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幕僚敢提及。今日秦宣大胆借此为七公子说话,除了为夏家打算,倒是也不免有几分文人相惜的情分。夏雪宜素来暗隐锋芒,但他的才华,秦宣自然是看得出的。可怜他虽有满腹经纶,但碍于身份低微,竟然连名字都不配有,府里府外,只有赔笑低头得份儿。其实七弟的聪明,夏邯也心里清楚,不过是装糊涂罢了。

      “如今夏州北线边界本就常有挑衅,西边荆州之地又刚刚换了刺史,亦不太平,只怕有朝一日六爷会分身乏术啊。”秦宣更进一言,言下之意,让夏邯重用雪宜。

      夏邯踱步两圈,摆手道“容我想想吧。”侯爷素来一锤定音,不容他人置喙,秦宣便就此打住了。

      “对了,臣今日前来本是向侯爷推荐一人。他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哦?”

      “若论修内政以齐民,臣之任也。若说军书战法,上兵伐谋,此人当仁不让。”

      “快请进来。”

      只见一人从门口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明显是个跛子,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面相虽然谈不上凶神恶煞,但也确实丑得可以。站在长得一派正气,落落大方的秦宣身旁,显得极为不协调。

      夏邯心中不悦,心里白了秦宣一眼。秦宣啊秦宣,就算是人不可貌相,我不求他貌比潘安也至少得看得过眼吧,整个黑了吧唧的瘸子来,真是扫兴。

      心里虽然如此想着,但仍是客气。

      “在下王袭,字子予,青城方石县人,拜见侯爷。”

      “王先生啊,本侯正好有一件烦心之事想请你代为参详。”

      “侯爷但请直言”

      “本是一桩家事。不过,素闻先生博学多识,不如指点一二。”

      “不敢。”

      “舍弟如今十六了,表字雪宜,本侯拟让其入宗谱,先生博闻广识,可否提一字以为名。”

      “这……”王袭心想自己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做人臣僚的第一个差事竟然是给主公的弟弟起名字。何况素来听闻七公子在夏家身份微妙,这自古豪门大户的庶子地位比奴仆高不了多少,七公子又是妓楼女子所生,母亲连个妾都不算,不过是夏老爷子晚年的一个玩物。民间茶余饭后中曾谈论那妓女仗着有了孩子便想正式嫁入夏家做个小夫人,最后没能如愿,还给了旧日的大少奶奶、如今的侯爷夫人不少脸色看。老太爷死后,夏邯杀母留子,对这个庶出的小弟也不太待见,动辄打罚。

      这名字真是快比国号都难取了,要知道这江南地界上,生死也不过是夏邯一句喜怒而已,他不禁擦了擦冷汗,若是名字响亮了,惹得侯爷忌惮,若是应付了事,有丢夏家的面子。

      左右忖度,终于开口。“侯爷,在下曾听闻七公子幼时乳名换做‘玉儿’,玉字的音很好,不如用个‘昱’字”说罢,顺手蘸了茶水写在矮几上。

      “昱者,日光也,耀也。”

      “这个不好,太过招摇,为人子弟,当恪守礼数。”夏邯挥手制止。

      王袭道“昱字从日从立,取其立于日下之意,七公子自当恭敬侍奉嫡兄,不敢逾越规矩。”言下之意,夏邯如日,夏雪宜居于夏邯之下。

      “嗯,那就这个吧。不过……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日字不可乱作比喻,先生,还要慎言啊。”自古日乃帝王之喻,夏邯心里虽喜,但面上十分谨慎。

      出了正堂,王袭不禁舒了一口气。

      “子予兄何故叹气?”

      “子卿兄引荐之恩,在下感念于心,只是有感于世事无奈,贵如夏府七公子,连个名字也要有居于人下之意。在下素来自许满怀韬略,如今也要靠讨好主公才能得以录用。”说罢又是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来,满腹经纶,从来敌不过权倾天下。

      离园

      床榻边一人侧卧,一人跽坐,雪宜执白,雪维执黑,上好的香榧木棋盘上,一片刀光剑影,手起棋落间正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这两日伤势正结痂,痒痛难耐,雪宜久卧榻上更觉难熬,六哥便常来陪他下棋,牵绊住精神,时间过得很快,也不想着疼了。最难得的是棋逢对手,夏雪维杀势凌厉,凭借黑子的先机,长驱直入,不给对手喘息之地;而夏雪宜白子看似处于劣势,但巧妙拆解,下法厚实,不执着于占尽实地,但棋型大好,攻守之间,进退自如。

      “公子,前厅的消息。”侍女如儿进门,将赐名归庙一事说与二人,雪维皱了下眉,不做

      言语。雪宜心里倒不知是什么滋味,方才下棋的兴头去了大半,不免自怜自伤起来。

      原来自己竟卑微至此,大哥这是要时刻提点,不许忘记本分。要不是子嗣凋零,想来也用不着我。今日用得着我,便加以恩舍,若有一日用不着了,自己莫不就成了孤魂野鬼,连清明的香火也难以奢求。叫什么名字有有什么关系,大哥何苦时时怨怼,忌惮自己呢。

      立于日下,立于日下,说来可笑,大哥座前,自己连“立”的资格都没有,怕是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小弟本来也不曾有所反抗,何必用这时时的提醒,让人心寒。

      没有宗籍,死后还可自由归去,有了这名字,想来自己一辈子束缚在夏家,到死也断断逃不开了。真不知该为仅有的亲人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感到高兴,还是为此刻不尴不尬地境遇而感到悲哀。想着这一层,眼里弥漫着说不出的忧伤。

      不是没有不甘心,只是不敢想而已,说罢纤纤玉指,提起一子,白皙的手指间夹杂着一丝寒意,一声清脆的落子声,十四行十七列,小飞。这盘棋,至此,中盘将尽,接近官子,白子才第一次展露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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