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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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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雪阁
雪宜迎上一礼,“萧将军好。室内狭小,又正值梨花盛开,不如仍在院中闲坐吧。”
萧靖一看上次坐过的石凳石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石桌上,洗茶烹茶之器具陈列,一尊精致的镂空雕花香炉,焚了檀香,正升起缕缕青烟。比之上次说了半天话连茶都不上一杯,这次可是提前备茶相请。
“看来萧某今日受欢迎得多了。”萧靖打趣道。
“上次是雪宜无礼,我江南人是无茶不待客,今天焚香净手,愿为阁下烹一盏临走时带的雨前龙井,是钱塘收上来的新茶,虽不比西湖的出名,味道上可是一点不差。”不得不说,雪宜的声音很好听,低声、温和,听上去很舒服,正如清泉佛理,能洗涤人心,使人沉静。雪宜并不急于说正事,萧靖也乐得享受一下江南的好茶。
“往日喝茶,都是一饮而尽的。今天先生招待,如此,萧靖也算难得附庸风雅一回。”说罢,两人落座。
一身浅碧,一袖清风,一截雪腕,一盅香茗。
雪宜敛袖提手,烹茶煮水,一洗青碟,二洗杯口,三洗茶坞,热气升腾,十指旋绕间,煞是好看。萧靖静静看着他一道道繁琐工序,首杯不可饮,沏茶三过,方出滋味,双手递与自己。这番讲究,自己接了过来,倒是有些不敢喝了,生怕亵渎了一杯茶水似的。
雪宜见他有点慌乱,生怕失礼于人的样子,反而笑意盈盈。开口逗他道:“将军也是读过书的,并非一般粗人,今日雪宜以茶为礼,有茶而无诗词,实在遗憾。不如你我对诗为乐?也算不负杯中清净之物。”
萧靖轻笑一声,知道人家是打趣自己,便无奈道:“先生莫要取笑,萧靖虽然识文断字,但要作诗,恐怕是强人所难。先生雅趣,在下不好扫了兴致。素闻江南夏家七公子才思泉涌,不如我出上联,阁下作对如何?”
雪宜笑这人真是聪明,巧妙地推回自己身上,做几个对子对他不是难事,于是玩心大起。
“在下一点名声,竟然能传到冀州去。如此,雪宜也不好枉担了虚名。阁下出题便是。”
萧靖兴致甚好,看眼前之人烹茶,实在是一种享受,院中梨花翻飞,偶有坠入茶碗,真有古人“饮露餐英”之意境。再看炉中香烟袅袅,院落更添幽静,倒不像置身于皇家宫苑,自己反而像是山中古寺幽客。
萧靖幽幽开口:“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雪宜不及思索,便脱口而出。手中捧着茶盅,浅酌一口。
“一杯春露暂留客。”
“两腋清风几欲仙。”
“从来名士能评水。”
“自古高僧爱斗茶。”
“茗外风清移月影。”
“壶边夜静听梨声。”
“诗写梅花月。”
“茶煎谷雨春。”
二人一人一句,雪宜对得极快,又十分工整,萧靖所出上联,也文起不凡,二人倒是都觉得对方文才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先生不负才子之名啊!”萧靖大笑。
“阁下也不止读过一点书那么少啊!”雪宜是文人,春景在前,茶语清心,便更是来了兴致,“江南士子素来有春日赏聚,品茶都诗的爱好。今日终究不可有茶无诗,将军既然说自己不会做,那不如就用前人佳句,你我一斗?可不许答不上来。”
“先生莫要难为我,你是来了兴致。在下总共背过那几首古诗,还是幼时看得,很多不记得了。”
“无妨,写茶的,品茶的,但凡粘个茶字都算。饮酒有酒令,饮茶也行个茶令吧,一人一句,不许犹豫。”雪宜的笑意,发自心底,往日在江南与人打文字交道,多是替大哥陪客,拘束得很,今天来了兴致,虽然对着一个武将,但想玩上一玩。
“那让我先来吧,免得你把我想说的说了。”萧靖也觉相谈甚欢,几乎忘了来意。稍一思索道:“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这个可以吧,虽不是写茶的,但也带个茶字,先生得让我,算我过关。”
雪宜轻轻摇头,“算阁下勉强过了,请饮一杯。”为萧靖倒满茶水,便自己吟诵一首:“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聊因理郡馀,率尔植荒园。喜随众草长,得与幽人言。”说罢,自己也饮了一口,动作十分优雅,一院落花中,美得如临仙境。
萧靖左思右想,总算思得一首确是写茶的。“铁色皴皮带老霜,含英咀美入诗肠;舌根未得天真味,算观先通圣妙香;海上精华难品第,江南草木属寻常;待将肤腠侵微汗,毛骨生风六月凉。”
“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凤爪。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茅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尤须三日夸。”
萧靖一拍脑门,“先生这首算是品茶诗中广为流传的了,我竟然没想到。”萧靖又思索一阵,实在再想不出了。便大方地一拱手道:“再想不出了,只好认输。”
雪宜浅笑:“在下失敬,本以为将军只粗通文墨,没想到是在下低看了,特此赔罪。”
“先生见笑了。萧靖家中虽然不是富贵之家,但因为有着自家的几亩地,父辈勤谨耕种,也算得以温饱,日子还好过,我是长子,幼时便在村里的私塾念过三四年。家里不指望能读出个名堂,但求能识文断字罢了。后来十八岁从军,驻扎边地,恰逢长安的御史大夫崔大人因触犯天子龙颜遭到流放,来到萧某所在营帐服刑。一个文人扔到粗人堆里肯定是郁闷不堪,又恰巧整个营中就萧某一人认字,于是崔先生就非要拉着萧某教导萧某诗书礼义。是以,略懂一些东西。如今升了官,也还不至于在其他人前丢脸不是?”
萧靖拿起茶盅,一饮而尽。虽然不合饮茶细品的规矩,但也豪气十足。“往日里,茶不常喝,倒是时常与众将士饮酒。如今想来,酒令人糊涂,茶令人清醒。只听说过有人酗酒闹事,还从未听过有人因为品茶打架争得面红耳赤的!今日见先生是如此安静之人,更可见茶之妙处,能与先生共品,也是幸事了。”萧靖话锋一转,“你我言谈甚欢,可惜无缘。先生昨日既然已经断然拒绝了萧某的邀请,那萧某也不喜欢勉强。夜晚相救一事是义之所在,先生请我喝茶,就算谢过了,在下无意纠缠先生。不日,诸侯使臣便要离京,萧某今日也来向先生告辞。”
雪宜这才敛了笑意,想来萧靖也算得上君子了,可惜自己既然拒绝了人家,就更不想欠下救命之情。现下放了茶杯,起身一拜,复有坐下。
“夏雪宜先谢过阁下救命之恩。将军昨日在城楼上,谈到和亲后不久必将开战,想来皇上会派将军出战。将军问我自己是否该应诏出征,我劝阁下还是称病,不要应诏。”
萧靖疑惑,也严肃起来,问道,“何解?”
“如果我不说缘由,将军愿意听从吗?”雪宜双目锐利,逼向对方。
“愿意。”萧靖起身踱步,意味深长道:“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是我开口问的,自然是打算听从。就算我被你害了,我也甘认倒霉。”
“将军好气魄。”雪宜也起身,“如果陛下叫你去打,你打了,打到的东西自然是陛下的。如果陛下让别人去打,别人打不下来你再去,是将军比别人有本事。如果别人打下来了,将军去把此人连锅端了那就更好。就像下棋,与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占据一目之地,远远不如吃对方一子得到两目实地,此消彼长之间,高下立见。”
“先生愿意给我解释明白一点吗?”
“将军说了,您自己与手下军士是一把剑,剑自然不懂。将军不是还有一杆笔呢吗?”雪宜笑笑,点到为止。
“多谢先生,萧某回去自会请教陈彧陈大人。”
雪宜拿过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递与萧靖,“这是家兄送给将军的礼物,谢将军救命之恩。”
萧靖打开匣子一看,数十颗大小一样的东珠,十分晶莹饱满。另有金手钏,玉佩等物,金光闪闪,光彩夺目。
“这太贵重了,萧靖不好收吧。”
“将军要来见在下,懂得给六哥那儿上拜帖,为你我避嫌。就该知道,今天最好拿了这一箱珠宝,才是正常的做法啊。”雪宜眼睑低垂,一句话说得甚是平静,其中内涵深意。
萧靖自然懂得雪宜的意思,便大方接过,“如此,就多谢了!这样好的东西,我还真没见过。”说罢,就拿了过来。“先生有此大礼,又何必还送我一计呢?”
“我知道将军看不上这些金玉之物,再好的东西又如何?将军他日想得到的,何止是此物的千百之倍。放不下眼前荣华富贵的人,终究都成不了大气候。”雪宜淡淡答道。
“萧靖告辞,后会有期。”
“只怕……下次再见会很遥远。”
萧靖挑眉,似是询问之意。
“今日你我同朝为臣,天子寿诞,还有相见之日。三日前将军与家兄连同各位诸侯使臣都去了豫州刺史王椽的宴会,雪宜能猜到一二,想来是商讨他日结盟,高举义旗之事。一个‘反’字已不远矣!你我南北殊途,要再见,只怕数年以后,如果将军真有本事的话,你我还能——战场一见。只怕……再无品茶作乐,闲谈风月之时了。”雪宜字字珠玑,锋芒暗敛,静得让人忽略了他所说之事是大逆不道。萧靖并未言语,只是面沉似水,深吸一口气。
二人行过礼,萧靖便告辞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