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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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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豫隆八年四月初三,明萱公主和亲,文武百官出城相送,和亲仪仗连绵十里,乐师所奏礼乐、侍卫所押运的奇珍异宝、连同一应仆役、奴婢所着衣饰无不极尽奢华,公主所着大红色鸳鸯如意绫罗丝绸,乃是金丝银线织就,一头珠翠明珠,钗环宝石皆是价值连城的上品。
雪宜站在长安城城楼上,望着鱼贯而出的送亲仪仗,望着长安城外一片广袤无垠的黄土蓝天,望着这塞外阳关古道的苍凉与城内帝都的奢华成为鲜明对比,心中不禁竟起悲戚之感。豆蔻年华,付与漠海飞沙,和亲远嫁,公主一片丹心,最终也只能换的一抔黄土罢了。即便今日前去和亲,只怕少则几月、多则两年,就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了。自古春风不度玉门关,此去,怕要终年与冰霜风雪为伴了。
雪宜遥遥望见长安城外不远处的昭君亭,后人为纪念明妃,便在长安城外修亭立碑。一时幻想起当年昭觉出塞之景,不觉有感而发,填了一首清平乐,“吹尽花月,独存寒霜雪。千里冰河断肠夜,暗草丝丝风掠。梦断无处凭栏,胡儿歌舞正欢。为君佩玲出塞,换得十岁江山。”
“先生觉得,汉成帝时明妃自请和亲,她心里真的愿意吗?”
雪宜回头见是萧靖,腰佩宝剑,发丝被城楼上的风吹得凌乱,更添刚毅之气概。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将军觉得,会有女子愿意吗?”
萧靖以手握拳,狠狠砸在城墙上,砖墙石壁,生生被砸出一声闷响,骨节狰狞之声清晰可闻。“女子和亲,是我大庆所有男儿的耻辱!不是打不过,是没打就认怂了!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萧靖说得愤慨,一口口喘着粗气,强压下心底之怒,双目不忍直视城下和亲队伍,只觉刺眼。
雪宜只是眺望远处送亲队伍越走越远,缓缓开口道:“将军以为,明萱公主和亲远嫁,能与昭君出塞相比吗?要是真能换得十岁江山,也算值了。可惜啊,即便今日风光和亲,战事同样一触即发,将军不用愤慨、也不用着急,他日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呢?”
“哦?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仗不久就能打起来?”
雪宜只是轻轻点点头。
“那先生觉得,等到战事一起,陛下可还能想起在下当日比武大会上一手三箭的绝技?”萧靖言下之意,想问他日皇帝可会派自己出战。
“将军此番也算得上是名声大噪了,想必他日,战乱出在冀州边境,将军必会是不二人选。”
“那先生觉得,有那一天,权衡利弊,我是接旨好,还是不接旨好?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这样的大事,阁下问我,算是怎么个意思。”雪宜轻轻一笑,如此重要的决定,他夏雪宜身为江南夏府的人,怎么能插手冀州将领的事情?萧靖问得奇怪,想来莫不是有拉拢他的意思。
“先生这么说,是摆明了不愿意指教我了?”萧靖向前走了两步,一脸志在必得的笑意。
“去岁相遇于苏水河畔,就已知阁下心比天高,在下无能,指教不起。”衣不带水,额角生风,雪宜只是静立在那,装作听不懂萧靖的意思。
萧靖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大方道:“先生以为一个心比天高的人都需要些什么?在下以为,他要一杆笔,还要一把剑,我萧靖的笔是衡燕府太守陈彧,调遣粮草,筹措银饷,肃清吏治,舍他其谁。而我萧靖手下数万大军连同自己一身武艺便是一把剑,横扫千军,开疆拓土,便借此而始。”
雪宜从未想到此人会如此直白,心下一惊,不知是城楼上风大还是怎么,突然呛咳不止。带平复下来,才虚声道:“如此……咳咳……如此将军手握一文一武,足以一展宏图了。”
“非也。萧靖自知还差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剑锋所指,固然所向披靡,但可惜萧靖的剑若是指错了方向,全军岂不是要像没头苍蝇那般乱撞。我萧靖还缺一个头脑,缺一个指挥三军的灵魂,缺一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萧靖突然转过身来,双臂展开,震袖,躬身下拜一礼,雪宜不明就里,萧靖官职比他高,年岁比他长,他怎敢受,直被他拜得退后一步。不等雪宜开口,萧靖便朗声道:“萧靖恳请夏先生出借智慧一用,作在下的军师,为在下指点筹谋!”
“你说什么?!”千算万算,也不可能算到他竟然直截了当有此一言!任凭他往日在大哥手下办事练就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也不敢置信,萧靖竟然青天白日,如此明目张胆!夏家世代名门,自己可是夏邯的亲弟弟,他萧靖竟然敢张口挖人!
“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眉目如剑,直逼夏雪宜。
风起,动长安城内外,万里江山。
风止,万物俱静,雪宜依然静静站在那里,双目微合,一身素缟,平复着心中翻涌的惊讶与痛楚。
“将军找错人了。多谢阁下错爱,可惜雪宜此生已经命定,不得不认命。被人欣赏本是一件好事,可惜你我立场有别,这样的欣赏如果传了出去……”雪宜丝毫不畏惧眼前盯着自己的一双鹰目,一步迎上去,“那死的是我夏雪宜,惹祸上身的就是将军了。此话我没听过,你也没说过,在下告辞了。”说罢,转身甩袖欲走。
“先生等等。”见眼前之人虽未转身,但停了脚步。“可是先生看不上我萧靖?我今日虽然人微言轻,但志在天下,有朝一日群雄逐鹿中原,必会有我一席之地,绝不逊于你夏家今日的实力,先生可相信?”
“我相信。”这三个字很轻,就那么飘散在风中,萧靖自己也是一惊,急着上前问道:“那为什么你不……”
“我说过了……”心痛,抽痛的感觉,撕裂的感觉,“此生已经命定,只有认命。”
“糊涂!先生学富五车,难道没听过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事?我萧靖虽然未必是什么明主,但恕在下冒昧,先生在夏家是个什么地位先生自己比我清楚!在下初到江南,遇到先生后第二日就听闻夏邯为了征召民丁一事在夏府当众责打先生打到鲜血淋漓、人事不知,此事传得街知巷闻。去年你帮他打下江北,也没有受到任何奖赏。先生腹有诗书、胸怀万点韬略,凭什么受人家这样糟践!萧靖不才,一直觉得什么样的才华就该配什么样的傲骨、就该受到什么样的尊敬。凡是恃才傲物的人,根本无可厚非,因为人家有倨傲的资本。在下见先生不过是四五面之缘,不敢妄称知己,但是我不忍心看先生如此谦卑的样子。在下虽不如有些人说什么弑神杀佛那样大逆不道,但也不信命。先生说命定,根本就是借口!人贵自重,没有谁捆绑得了你一身一世,只有自困而已。”
雪宜背对着萧靖,对方是看不到他的表情的,此刻,自己脸上一定比哭还难看,眼神中,只有无限寂寞。
来长安之前永远没想到,会有这一天。被人这样说,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了。大哥每一次责打自己的样子都在眼前闪过,大哥高高在上,而自己只有憔悴痛苦地在棍杖之下辗转。打下江北没受到任何奖赏?这其中的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何止没有奖赏,一顿鞭罚烙刑,一场大病病了一个冬天,几乎去了半条命。想来自己的命轻如草芥,程俭提醒他一次还不够,今天这个萧靖又再次提醒他自己在夏家是个什么身份。才华?傲骨?实在可笑。它若敢有傲骨,大哥还不先拆了他一身的骨头。
有些事过去了,自己不想再提,也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怨恨,可是这会儿说在别人嘴里,只觉浑身从心底发凉,直凉到指尖。
这是此生第一次受人这般赏识,也许,也会是唯一一次,毕竟江南有夏雪维名镇天下,没人会想起他,也不需要他。可是……他是我哥哥啊!
“将军不必再说了。这个世上没有去亲而取疏的道理。至于什么才华傲骨之说,在下缠绵于病榻多年早被磨平了棱角,就是这么个温吞的性子,将军见不惯是将军的事。何况,将军凭什么认为,我会背叛自己的亲兄长呢?血浓于水,非外人可以离间,告辞了。”
说罢,大步而去,再不敢停留。走下城楼的阶梯,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心神恍惚,竟然一脚踩空,向前栽下去,正撞到一人怀里。
“白羽?”雪宜虚弱地抬起头。
“公子,您没事吧。”白羽依旧语句冰冷,只是轻轻扶了雪宜,让他坐在阶梯上靠着城墙休息。
“你都听到了?”雪宜跌坐在阶梯上,用力喘息着,疲惫地问。
白羽点点头,“准确来说,我只是站在适当的距离保护你,可惜习武之人耳力超乎常人,所以听到了。”
“那你打算怎么上报?”
“白羽说过,白羽不会再向任何人禀报你的事。主上的事情,白羽的耳朵里只进不出,公子放心。”
雪宜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今天实在是先受惊,在引起伤心事,实在懒得再多说话了。只是自暴自弃地想,由他去吧,大哥知道了就知道吧,大不了打死自己算了,也算两不相欠。
“虽然不用回禀,公子一定让我总结一下也可以,”白羽见雪宜心绪不佳,便狡黠一笑,“一句话就够了,光天化日之下,公子,你,被人大大方方地挖墙脚了。”
白羽话音未落,就见到两道要杀死人的目光瞪着自己,直觉的后背冒凉气。心想,七公子还真是不禁逗啊!开个玩笑,犯得着生气吗?
雪宜浅咳两声,只问道:“你到底算是怎么回事?”言下之意,是问白羽到底此行是否为监视他。看着白羽便是开玩笑也一脸冰冷的模样,只是叹口气,轻轻摇摇头,“罢了。”若是监视我的,自己的事被人听去,也没有办法。若不是,自己也不需咄咄逼人。与其想那么多,不如静观其变吧。
“公子为什么不答应萧靖?”
“你说什么?”雪宜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白羽。
“我要是你,我就答应那个萧靖。”
“为什么?”
“白羽此生只忠心侯爷一人,侯爷将我送给公子,白羽就只忠心公子一人。原因是数年以前,我家乡大水,又发瘟疫,侯爷给了我八两银子,我家人才得以保全,于是白羽进了夜翎,为侯爷效忠。可是公子不同,公子不欠侯爷什么,要怎么选择,是您自己的事。”
白羽说的面无表情,雪宜只是缓缓起身,向台阶下走去,只是反问他,“白羽,以你今时今日的本领,去哪儿效劳,都不只值八两银子,你何以一直忠心于侯爷呢?”
“很简单,也许白羽的身世对于公子来说听起来是一个很滥俗的故事,可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切肤之痛。当我年幼体弱,身无分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侯爷的八两银子保了我全家的命。无论如今我有什么本领,没有侯爷当日相救之恩,我也活不到今日。这笔账很简单,白羽也从来不像公子那样多思,是以心神安定,不用忧思成疾。”
“你这是想劝我,我听得出。”雪宜苦笑。
“我不是劝你,只是说说我的想法。你与我不同,我是因为受人恩惠所以效忠,可你呢?你为了什么?”
“你受人恩惠,怎知我没有?当日若不是大哥留我一命,我早已随母亲被杀死了。十七年来,若不是大哥供我衣食,教我读书,我怎能长大成人,知书识礼。如此大恩,怎敢有负?”
“这些是公子自己臆想出来的恩惠罢了。若说救命之恩,那本来要杀你母子就是侯爷,这个自然不算。若说养育之恩,侯爷于我,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可是于你确实兄长。父亲已死,长兄当父,那是侯爷的责任,也是礼仪孝悌之义,算不得恩。”
雪宜只是一脸奇怪的看着白羽,眼前之人让他捉摸不透,白羽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仿佛只是谈一件闲事。
“你这是巴不得我反了大哥去?”
“自然不是,只是就事论事。萧靖对你如此赏识,公子不动心吗?”
“坦诚而言,自然是要动心的。”一个士很怕遇上一个知己,何况自古文人读书,一求功名利禄,光耀门楣。二求得遇明主,受人赏识,建立功业。他夏雪宜虽然不贪慕富贵荣华,但一个文士想求得受人赏识之心与他人无异,今天萧靖一番话,自己自然免不了动心。
“可是白羽,你自己也说了,他不是外人,不是不相干的人,他是我大哥。若说他养我是对先父尽孝,是对兄弟的情义,并不是恩;那我回报大哥,尽忠于他,同样不为报恩,只为孝悌,为情义。如果事事都像白羽你这样想得如此简单,以利益恩惠来衡量,固然可以少费思量。但是斩不断是血缘,道不完的是亲情,情之一字,本就费人心思。他若不是我大哥,无论他如何对我,我也都不必感到难过忧伤了。正是因为此生是兄弟,才是化不开的孽缘,才要煞费忧思。”
一路向城内走去,天色已晚,雪宜和白羽草草在集市上吃了便饭,北方天短,薄暮暝暝,天已擦黑。二人寂然饭毕,便往皇宫行馆走去。果然长安城不比江南,放眼大庆天下,黑天不宵禁的也就是夏州了。江南商贾云集,城市繁华,市坊不分,步步皆可见做买卖开酒楼的,即便入夜也不宵禁。物阜民丰,百姓白日劳作,晚间也有余钱出外行乐,铜陵城内,灯火通明,彻夜欢歌都是常事。今日天刚黑透,街上转眼间除了个别官宦人家的车轿,便再不见一人,到底天子脚下,别有威严,雪宜只觉不习惯。见四下无人,心里又烦闷,便更急着往回走。
“公子,夜黑路滑,慢点走吧。”
雪宜心里正烦着,听了白羽的声音更是心烦意乱,只是冷冷说:“你不是说认了我这个主子吗?到是听我的不听?”
“自然听。”
“前日刚吩咐叫你别穿的乌漆墨黑的给人看了添堵,今天又是一身黑衣,怎么?可是中意我给你起的名字,打算改名叫小黑了吗?”
“……”平时看起来温顺得像只小绵羊的人是一定不能招惹的,自己真是太倒霉了。
“你若还听我的,就别跟着我了,我想散散心,转过拐角,前面离皇宫很近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雪宜说罢,就默默向前走。
“不是我要跟着,是我与公子同路,回同一个地方……”
“那更简单,你站在此地别动,半个时辰以后再往回走,也就不用烦我了。”
“……”这!看来自己注定得站在这里喝西北风了,只是低头答道:“是,那公子小心。”
雪宜只是独自向前走去,转过拐角,便消失在夜幕中了。白羽没辙,只得原地站着。
今天种种,也不知道白羽会不会回报给大哥。自己希望白羽不要回报,不仅仅是因为怕被大哥知道一怒之下要杀了自己,也不是怕大哥手里的家法藤条,而是怕戳穿一个事实,亲兄弟之间,也一定要闹到派人监视才能放心,那该何其可悲。
“啊!唔……嗯……”突然几个身强力壮的黑衣人出现在雪宜面前,一块浸了蒙汗药的手巾突然蒙在口鼻上,雪宜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完了,早已深吸了去,还未看清眼前是谁,也来不及呼叫。只想自己一时任性,撇下白羽,当真是错了。来不及再想,便头脑发昏,便浑身瘫软,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