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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大庆豫隆八年三月十七,天家寿宴,万国来朝,广明宫宏伟壮观,宫装妇人侍立两侧,尽管皇位上的人还在被人山呼万岁,但臣下之心,早已各怀鬼胎。

      天子寿诞,乃国之重典,百官不仅要按规矩起坐、朝拜、宴饮,还需穿着冕服,以示对天子至高无上的尊崇。

      “夏州江南侯使臣夏桓、夏昱前来觐见!”空旷的殿堂上传来太监尖厉的长音。

      已然落座的众人都不禁微微欠起身子向前探去,只为清楚目睹江南意气风发、才名远播的青年将领的风采。只见夏雪维一身玄黑色冕服,胸前彩色金线织成的官位图案熠熠生辉,领口袖口绣着蓝色家徽,彰显着夏家一门荣耀。头戴紫金冠,腰间大红色宽带之上又系上好的羊脂玉带,面容上七分贵气、三分刚毅,多年军旅历练让他给人以威严感。朝堂上偌大的阵仗,竟也杀不了他的傲气分毫!满朝文武都忍不住低声评点,有人赞叹,有人嫉妒。雪维丝毫不顾左右文武百官的低声碎语,脚下黑色双尖翘头方履走得四平八稳。

      震袖,跪拜,行礼,额头触地,端得是不卑不亢,在座众人都是暗叹,好一个仪表出众、志气过人的年轻将领!

      雪宜只是跟在六哥身后行礼叩拜,微低着眼。他没有官位,只是作为侯府的一员而来,身上亦是穿了件黑色锦服,虽未到弱冠之年,为不失礼于御前,也束了玉冠。去年江北一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公子一下子闯进了诸侯的视野,只是方才夏雪维风头太过,一身气场足以震慑众人,雪宜自然要被掩盖了风采。现在群臣仔细端详,只见这个七公子容貌与雪维相似,只是少了几分刚毅,多了几分温柔俊美,眉目如画。他给人一种超然世外的感觉,神色恭敬而虔诚,虽然一直微低着头,但眉眼间自有清贵之气,不容人亵渎。

      皇上开怀大笑,拊掌道:“甚好!夏侯爷一门双绝,既有六公子这样能征善战的将领,又有七公子这样才智过人的谋臣,真是如有神助啊!”继而又招呼身边的太子道:“太子啊!你看好了,像这样的,就叫做人才!”

      太子只是盯着雪维和雪宜看,傻愣愣地答道:“父皇说的是啊,上次游江南时见到了还未曾留意,不只六公子一表人才,七公子长得也是……也是……也是秀色可餐啊!比咱们广明宫里美女还漂亮几分!”这话说得太过分了,雪维两眼如箭,刷地抬起两道骇人的目光,一众大臣听了也觉得说法实在不妥,太子被吓了一跳,赶紧改口:“啊不不……儿臣不会说话,用词不当!儿臣的意思是……儿臣的意思是他长得挺好看的。”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尴尬地训斥道:“太子书该多读些,师傅都是怎么教的?成语岂可乱用!”一时间,太子太傅哪还坐得住,赶紧跪起来膝行到殿上磕头请罪。

      群臣玩味地看着夏雪维,知道此人心高气傲,当日凌风台上行酒令一事便胆敢让太子下不来台,今天自己弟弟被人拿来玩笑,倒是要怎么回话?

      雪维强压着怒气,正要上前开口损上这个白痴太子几句,谁知小七却一步上前,不露痕迹地拽了拽六哥衣袖,拜倒跪地道:“谢皇上,谢太子,太子谬赞了。”面无怒色,一脸平静。

      朝廷上的众人此时各有各的嘴脸,嗤之以鼻的有,不动声色的有。更有像荆州刺史主簿程俭、冀州萧靖、徐州刺史江翰、豫州刺史王椽这样有脑子的人在一旁暗地留了心思。小小年纪,去年刚打了胜仗名声大噪,正是少年得志血气方刚,被个草包太子羞辱还有这份隐忍,如此心性,倒颇像个久经官场,深谙此道的老练人,当真不简单。尤其江翰去年吃了雪宜的大亏,但也是个聪明人,当时自己技不如人,倒也有几分服了,这会儿是又欣赏,又恨得咬牙切齿!江北十四州的那口气还尚未咽下,他坐在案旁,气得用手来回揉搓衣服。

      待宴饮过半,钟鼓之乐,靡靡之音,宫娥歌姬各各歌后甜美,这会儿听在雪维耳中倒有几分厌烦。无奈自己作为夏家的主人而来,周围总是围着不少人。夏家是诸侯中最有实力的一家,单论这些年经济发展,物阜民丰,又大败徐州军,自然惹得攀附者不绝如缕。应酬不断,酒过三巡,竟还是抽不开身。转眼再看小七,却是没了踪影,心里嗔怪道:这孩子倒是溜得快,刚才还乖乖坐在那里吃东西,现在就躲得清闲。哎,也罢。反正小七那身子,也指望不上他帮忙挡酒。何况往日在江南,都是他躲得清闲,现在才知道小弟在一众富家子弟、士绅官员间陪客斡旋,当真不容易。

      雪宜出了宴饮正厅,借口酒醉,便让公公带了在广明宫逛上一逛。雪宜登上天灵台,此处是城墙上的一个高处,向外可纵观长安城百里风景,向内广明宫楼阁殿宇尽收眼底,不禁感叹道:“内望宫堂,只见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天子之地,果真非同凡响。”

      “外望长安,南有巴蜀之富庶,北有胡蓄之便利,三面可守,东制诸侯,正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这关中平原,淘淘渭水,造就了一片天家宝地啊。难怪西汉初年,张良力劝高祖舍洛阳而定都长安。”

      雪宜也不回头看来人,只是挥退了身边的内监,宫里的人都是极有眼色的,不只自己退下,还轰走了站在天灵台口的两个侍卫。

      “小先生这么讨厌看见我吗?”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雪宜自然指的是萧靖之前那句话。

      “何解?”

      “萧将军说长安城有多么多么好,这些话也只是鹦鹉学舌罢了,不过是史书所写,留侯张良劝汉高祖定都时的情况。如今,早已世易时移。南方巴蜀之地虽然受益于李冰父子所建都江堰而物产丰盛,不过可惜啊,益州刺史陈兵北境,直至长安,根本已成威逼之势。再说北方,胡人早已不甘心于待在草原戈壁上喝西北风,暗中窥伺中原大好河山,哪里还有什么胡蓄之便可言,只怕首当其冲,要受到波及。”雪宜看也不看身后的人,只是冷笑道:“看来将军到底是个武将,也没看过多少书,下次就不要买弄了。”

      这话极是无礼,按身份来说,雪宜并无官职,又是夏家庶出,对方是一府统兵,他不该如此讲话。且雪宜素来沉得住气,不像六哥那样嘴上不饶人。

      萧靖挑眉,这人多半还是为了去年苏水河岸上不欢而散而心生记恨。看他温文尔雅,又是个懂得隐忍之人,自己去年还真是把人家气得不轻。心里有点好笑,到底还是文人脾气,想来这边才是本性吧。小孩子家家,成天装得一副城府极深的样子做什么?

      雪宜话说出口便有点后悔,怎么在这个人面前老是沉不住性子。他很少看别人不爽,白羽是一个,萧靖是一个。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他是自卑的,故而对这种外表冷漠客套,内心仿佛有一眼就能看穿别人心思能力的人格外不喜欢。

      “小先生见解独到,萧靖受教了。”

      雪宜仍旧不回头,心里不自在,“阁下若是想尊称在下一身先生,又何必加个小字,端得是不伦不类,好没意思。”

      这句话……很像是赌气之言。萧靖刚刚还看这人在殿上进退得宜不卑不亢,现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自觉莞尔一笑,称了声先生。

      冷了一会儿,萧靖一下转了语调,问道:“先生把长安城说的如此不堪一击,就不怕传了出去,有心人要觉得你夏家有所觊觎啊。”这句话说得很严重了,现今诸侯各怀鬼胎,都谨言慎行,防止被别人当成突破口,惹祸上身。

      雪宜只是淡淡转身,从容答道:“当日将军还敢说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凡是你要的你会自己去争取,这话只怕更加大逆不道吧。如今天下,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各州官员,莫不是先按照出身贵贱加以裁定一个人的任用等级,然后才考察才能。人分三六九等,本朝惯例如此,没有哪个平民能够平步青云,你看广明宫内宴饮的朝臣,那个不是家门显赫?将军这话一出,只怕所有世家大族都要视你为异类,为保证自己统治权威,对你必除之而后快。所以,你一定比我,先成为众矢之的。”雪宜只是拿手上的折扇轻轻指指萧靖,一脸笑意中透着冷意。

      萧靖拍抚着天灵台上的城墙,极目远眺,大笑两声。“此话不尽然,在下不是今日就列位在宴饮的朝臣之中了吗?说来不怕先生见笑,在下祖上三代都是一介白丁,祖父是贩夫走卒,家父在田上耕种,但他们又有多卑贱呢?试问庭上列席的大将军、大司马,哪个上战场射过一支弓箭?萧靖与手下的将士都是浴血奋战,以命搏命换来今日的地位,今日躬逢盛宴,虽然敬陪末座,可是我与朝中显贵坐在一起,丝毫没有羞愧之感。”

      雪宜再次被震惊了,总觉得心里有一部分被触动了,竟然低声喃喃自语道:“不错,该羞愧的是他们,哪有人生来卑贱?”

      “先生说什么?”萧靖并没听清。

      雪宜这才恍过神来,不得不说眼前的人很有感染力,他在此之前都是守着本分度日的,但听了这话,却觉意难平。去年也是这样,当自己的尊严被大哥剥得干干净净,当自己辗转在刑杖之下痛不欲生却呼救无门的时候,是不是心底也想过,也想过不甘心,也深深对兄长失望了呢?就在那之后不久就遇上了这个不拘世俗、壮志未酬之人,之所以讨厌他,只是怕自己被人看穿吧。

      平静一下,只是淡淡道:“台上风大,在下酒已醒了,也该回去了,萧将军请自便。”

      待到回了广明宫正殿,筵席已散,雪宜便跟从内监的指示,回到专门供各州使臣住宿的宫明馆内,自己与六哥一行人住在随园,桃花初开,庭院倒也十分雅致。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一主一客正在攀谈。

      “程主簿大人方才宴会上就一直围着我转悠,这会儿天都黑了,大人到底有何贵干啊?”雪维竟自捧着茶盅,慢慢品着,一副傲慢的神色。

      程俭干笑两声,“程俭自知是叨扰六公子了。程俭奉我家主公之命,多多向六公子亲近学习啊!”见雪维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又自顾自开口,“我家韩刺史大人可是对六公子的事迹和战时的英姿赞不绝口呢!”

      雪维轻笑一声,“多谢韩大人赞誉了!韩大人真不愧是大度之人啊,在下马上的英姿不正是直逼他韩大人的老窝余田的时候吗?韩大人宽宏大量,被人打到家门口都不记仇,该雪维多多学习才是。”

      程俭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想到主公交给他的任务就觉头痛,但仍然硬着头皮道:“咱们偶尔一点点摩擦碰撞,也是有的。我家刺史大人刚任职荆州一年,很多事情这不是还没有搞明白呢吗?要不然,也不敢冒犯夏家不是吗?”

      “原来如此啊,可是我怎么听说,就在我离开铜陵前三天,还接到守军传回来的消息,荆州派五千士兵到边境原城外的村落骚扰,好不威风啊!”雪宜在一旁暗自奇怪,当日接到的消息明明是又四五十个士兵进城滋扰百姓,这会儿怎么成了五千?

      “哎呦!公子的探子一定是误传了!”程俭神色十分高兴,赶紧辩白道:“哪儿有五千人啊?不过就是四五十个士兵去村里闹闹,瞧公子说的这么严重!”

      看程俭一脸讨好,雪宜不禁在门外偷笑,还是六哥水平高啊,这叫不打自招!

      雪维气定神闲,抬头作奇怪状,“哦?怎么只有四五十吗?那我回去可是要好好管教那几个误传的兵卒了!岂可冤枉了荆州刺史大人?”

      程俭更是得意,“不用不用!公子心里明白就好,都是误会误会,就像公子觉得我们荆州妄图侵犯夏州,也是误会,我们其实……”

      “不知贵主上……”雪维突然换了表情,直看得程俭心里发毛,“未经我们的允许,私自让兵士越过州界,来夏州滋扰地方,到底是何用意?”

      “这……”程俭脸色煞白,恼怒自己刚才一脸得意,还不知深浅地往套里面钻,真是太蠢了!

      程俭干笑两声,也颤颤巍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偷眼看雪维,只见此人举止优雅,仿佛只是在与自己谈笑风生,不觉觉得自己此次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雪宜莞尔一笑,不觉有点同情这个程俭。自己在六哥手下读书做事多年,也从未曾在嘴巴上讨到一星半点便宜,这个程俭之前在官道上遇见时,就该知道六哥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会儿还巴巴凑过来,就是自讨苦吃。

      雪宜总不好一直听墙角,趁着冷场之际也大方走进屋来。

      “六哥”雪维看他一眼,只是点头示意,雪宜再拱手拜过,含笑叫了声,“程大人好”。

      程俭刚才是被弄得又气又羞,下不来台面,这会儿看这个七公子这么有礼貌,且是沉稳之人,还是好声好气地打了招呼。

      程俭客套两句,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想着今天的正题也没能说出来!不对,应该说被六公子噎得说不出来!想自己好歹也是荆州一大谋士,竟然吃了这么大的亏,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程俭四十好几快五十的人了,走起路来有点驼背,这背影看上去还真是狼狈。

      “六哥,整人就这么好玩儿?我夏州西邻荆州,东临沧海,若是不与荆州交好,真被人从西边打过来,可就只能跳海了,他主动示好,你就给人家一个台阶下嘛。”雪宜一脸笑意,难得没大没小地不打招呼就直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雪维脸上更添喜色,“整人当然好玩儿了……”雪维调皮地凑上前去,正对上雪宜秀气精致的脸,“你说是不是啊?秀色可餐的七弟?”说罢笑出声来,还“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雪宜扁着嘴别过头去,心里坏坏想道:六哥往日里在外面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一脸生人勿近的样子,话也不说几句,真奇怪他是不是把话全留到回家在大哥面前贫嘴外加拿自己开刷上面了。

      什么吗?就知道欺负我?刚才被萧靖弄到头疼的事也抛在脑后,不自觉嘟起嘴巴,有几分哀怨地巴巴看着六哥。

      雪宜养病三月外加路上一个月一直在六哥身边,也就不那么拘谨了。他就是这样,雪维出征数月,一回来他总是变得态度恭谨,在身旁待一段时间,指教功课也好,开玩笑打趣他也罢,自然就又变得放开了些。偌大的夏府,他不主不仆地地位,也只有六哥说的上话。

      “什么呀?刚才在殿上听了‘秀色可餐’四个字气得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不是我站出来拦下,六哥还不知道让太子出多大的丑呢。这会儿又来打趣我!”

      雪维一个眼神打量着小七,仿佛在说,欺负你实在是喜闻乐见的!

      小七回瞪:不至于吧!

      小六侧头再瞪:至于!

      雪维看着小弟本就精致如女孩儿般的脸孔做出一番很委屈的表情,活像个受气小媳妇,不自觉玩心大起,笑意更浓。

      雪维踱步两圈笑道:“我说得,别人说不得!我欺负得,别人欺负不得!”说罢竟然像小时候那样伸手弹了小七脑门一下,忽视掉那双瞪大了的眼睛,又道:“我打得,别人若敢动你,看我饶不饶得了他!”

      雪宜不禁脸上一阵红晕,想起去年也是为了私下见这个萧靖外加……扯谎,被藤条好一通打,一时闷闷地不好意思。

      雪维假装咳嗽两声,轻声说:“明日皇上答应了外邦的请求要在御林苑召开比武大会,要大庆将领与胡国、贺裘、外燕来的使臣一试高下,还得累一天,你快去歇了吧。”

      雪宜还暗自气鼓鼓的没缓过来,难得还嘴说,“小弟又不是什么将领,不会什么功夫,有什么好累的?”

      雪维看他这幅样子只是强忍着笑,“不过就是在荒郊野外站着吹一天风,反正我不觉得累,你嘛……”

      果然!果然与六哥打嘴仗就是自讨苦吃,刚刚嘲笑哪个倒霉的程俭,这会自己也中招了。

      “我还是赶紧去睡吧……”

      雪维今天被灌了不少酒,又被程俭耽搁了半天,但这会看到小弟这副可爱的样子,那些郁闷也一扫而空。这孩子每当他出征多日再回来后,又或是在大哥面前,对他都是很恭敬的,如对大哥一般顺从。他对雪宜每每低头答‘是’都很看不惯,说他也没用。故而兄弟之间也真是难得有今晚这样的温馨。想来离了大哥,小七人也活分不少,带他来长安一趟还真是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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