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浪雪

7、第 7 章

　　星期三，照例是江瞳要给学生们补习的日子，早晨送小荻去幼儿园时，他就和阿姨打了招呼。
　　今天是望月了，下午四点半，落日西沉，满城绚烂的金色，还看不到满月的影子。一路走到幼儿园，宋灵均下意识地用手遮挡着阳光。农历十五，因为满月强大的能量，狼人们会略惧日光。
　　小城里的父母，已经陆陆续续来接孩子了。小荻知道父亲今天会来得晚些，失落地坐在角落里搭积木，忽然看到宋灵均的脸出现在窗户外，雀跃地挥手。
　　阿姨见到小荻与她相熟，便让她进来了。小荻开心地跑过来，宋灵均一把把她抱起来——“灵均小姨，你来接我吗？”
　　“您是……”
　　她对幼儿园阿姨礼貌地笑了：“我是孩子的小姨，最近正好出差来这里，过来看看她。”
　　小荻很亲昵地抱着她的脖子，看来确实是家中的亲戚。小镇上的人们生活大多比较简单，并不会多虑，阿姨便放心的允许她接走小荻。
　　夕阳西下，小荻牵着她的手，蹦蹦跳跳走出幼儿园。宋灵均一直温柔地笑着，手背遮挡下，眼睛里幽光明灭。
　　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江瞳赶到幼儿园时，阿姨已经收拾完教室准备离开了：“今天小荻的小姨来接她了，您不知道吗？”
　　是宋灵均……他含混地道了个歉，走出来拨通了她的电话。老实讲，他虽然有几分不满，却不见得多么着急。宋灵均虽然固执、蛮横又有些自以为是，但到底是个磊落的人，即使要带走小荻，也会当着他的面正大光明地带走，绝不会背后做手脚，大约她只是想带小荻玩一会儿吧。
　　连续两个电话未接听，他隐约察觉出什么，继而打给了罗熙。
　　下午五点，初秋的南方阳光依旧明亮，满城遍洒金辉，罗熙懒洋洋地接起来：“江老师，早啊！”
　　“罗熙，宋灵均在不在你身边？”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伸了个懒腰：“江老师，怎么你也来怀疑我的取向？我和灵均真的发展不到一起吃早饭那一步。”——“她人在哪里？她把小荻接走了！”
　　罗熙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睡意全无：“你……你在哪儿？我马上来找你！”
　　他尚不明白罗熙为何如此焦灼，疑惑地看了看天色，此时的阳光，足够把一只吸血鬼烤焦：“现在你还不能出来！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就好。”
　　罗熙声音急切，即使再粗心的人，也可以听出其中的端倪：“江瞳，你现在就找一辆车，去城西找她，越快越好！等到晚上就来不及了！”他不想用这件事吓唬这个人类朋友，却不得不告诉他：“那个宋灵均可能已经不是她了，是宋应川！”

　　宋灵均打量着小荻的面孔，凤挑的眼尾，微翘的上唇，那分明是苏韵的轮廓。她想伸出手抚摸她的脸，但有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控制着她的身体，不许她靠近那个小女孩。脑海里充斥着愤怒、鄙夷、屈辱、不甘，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遥不可及。
　　哥哥……不要！
　　“你有没有见过你妈妈？”
　　小荻茫然摇了摇头，说起母亲，她脸上露出失落。灵均阿姨阴冷的神情让她恐惧，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宋灵均的手忽然扳住她的肩膀，不许她移动分毫：“告诉你，你妈妈犯了一个大错，就是和人类生下你！”
　　“灵均阿姨，你在说什么呀……”她还听不懂那样隐晦地言辞，但是兽类与生俱来的知觉已经让她浑身发抖。
　　她的手，伸向了小荻的喉咙。身体变成一个巨大的傀儡，被寄居其中的灵魂操控。背脊像要炸裂一样，寄生者呼之欲出。她的思考、呼喊、抗拒全部淹没在内心的愤恨中——那是哥哥，是他恨透了人类的心！
　　“灵均阿姨，你怎么了？你不认识小荻了吗？”
　　她的手扼住了小女孩的喉咙，两个灵魂在身体里交战，每根血管都在爆裂的极限上。
　　——杀了她！她是苏韵和人类的孩子！
　　——哥哥，求求你不要这样！
　　小荻的脸色发紫，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手依然在抽紧。指尖深深嵌入皮肉之中，最后一刻……
　　身体里，属于宋灵均的灵魂已经全然无力反抗哥哥。她无法掌控手指，眼睁睁地看着小荻的呼吸微弱下去，恍如四年前，苏韵在底下仓库里，气若游丝。
　　指尖微弱地松动了一下，一阵阴冷的劲风忽然把她撞到在地，按着她的双肩狠狠压制住她——“小荻！小荻！”
　　江瞳疯狂地跑上去抱住女儿，试探她的鼻息。太阳西沉到山脊上，熊熊燃尽最后的光辉，一道道绚金的余晖宛如利剑，刺在罗熙身上。他死死把宋灵均按在地上，任自己的背脊被焚烧出一缕缕烟雾。
　　宋灵均怒吼起来，像一只狼那样挣扎，对着天空嚎叫。再没有时间思考，罗熙用烧得焦黑的手按住她的肩膀，隔着衣服，竭尽全力对着她背后那个怪物咬下去。
　　她的血，烫得犹如沸水，烧穿吸血鬼没有温度的五脏六腑。烈火焚身，罗熙只有死死咬住那个毒瘤，拼尽所有力量抽取她的血液，任太阳的残辉与灼热的血液里外夹击。
　　“不要……不要……那是我哥哥……”宋灵均的灵魂重新复生在躯体内，她感觉到哥哥慢慢死去，那个强大的精神渐行渐远。她的神智几欲崩溃，脑海里只有兄妹二人从小到大的画面，逐一闪过。他们是血肉相连的亲人，又是分庭抗礼的敌人，终究只有一人可以存在于世上。
　　“哥哥，对不起……”

　　后来，她不得不租了一间地下室，与罗熙轮流在那里养伤。小城里买不到人造血浆，宋灵均只好每天去菜市场买一只鸡，留给罗熙当一日三餐，于是他每顿饭都要对她抱怨一遍，血管里都有一股鸡屎味儿。
　　“那你喝我的呢？”她可怜巴巴地对罗熙伸出胳膊，把脉搏上的血管露给他。
　　他想起那天被她的血烧穿内脏的惨痛经历，怨毒地瞪着宋灵均：“以后、以后我要是再跟狼人玩儿，我就跟你姓宋！”
　　他们就住在离江瞳家不远的地方，那对父女依旧像以往那样生活。宋灵均不敢和他们见面，只在江瞳上下班的时候，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他们一眼。
　　“听说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嗯。”
　　星野下，罗熙躺在屋顶上，盯着天上散落的星辰，一言不发。他的脸上和手臂上满是烧伤的痕迹，吸血鬼们的伤口当然可以很快愈合，这样严重的烧伤大约还要等上一个月——老实讲，能保住一条命，他已经感谢上苍了。
　　宋灵均背后缠满了绷带，既不能靠着也不能躺下，只好趴在他身边，两个人就用这样奇怪的姿势各自沉默，静静等着月牙爬上来。
　　“喂，小荻……真的不会记得这件事吗？”她忍不住打破寂静，捅了捅罗熙的肩膀。
　　罗熙乜斜着眼睛看她：“你不信我？不然我也让你试一试，看看你明天还记不记得江瞳？”他故意深情地看定了宋灵均，吓得她连忙躲开他的目光，生怕一瞬间就被他洗脑。
　　“你放心，她不光不记得这件事，连你她也会忘干净。”
　　她惘然若失地点了点头，却不得不承认，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那天的事，两个人默契地闭口不谈，却都知道，这是躲不开的心结。
　　“罗熙，你知道么，那天我哥几乎要了小荻的命，但是最后一刻，他松了一下手。”
　　他不说话，宋灵均不知道他是否在听，那些话，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哥是个激进的‘净化’份子，容不得人类与狼人共存，但是他对苏韵是真心的……”说到哪里，她哑然了，这场无谓的辩护，根本不需要听众。
　　罗熙摸了摸她的头：“乖，别想了，好好回去工作，谈个男朋友，比什么都强。”
　　一口气深深吸入肺泡深处，她忽然想起一个从未打听过的问题：“罗熙，你当初是怎么被转变为吸血鬼的？”
　　他眯起眼睛，把手枕在脑后躺下去，看着满天斗转星移，空气里有甜甜的桂花香，在夜色中酝酿发酵：“他是我们那里一个儒生，字很漂亮，我爹请他来家中，每晚教我写字。一教就是七年。”
　　回忆起八百多年前的事，记起那个人握着他的手教他横平竖直、颜筋柳骨，罗熙眼里的金属光褪去，唇角流露出略带羞涩的笑意，恍然之间仍是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宋灵均从未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顿时被激起好奇：“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必须要离开了，人们已经开始怀疑，为什么七年过去，他的相貌一点变化都没有……临走前，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份。”
　　“接着他就转化你了？”
　　她逼问得那么急，罗熙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他有血流和心跳，疤痕斑驳的脸上一定满面通红：“我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啊，就求他转变我了。”
　　这个故事真够偶像剧，宋灵均缠着他问后续：“你们在一起了多久？现在还有联系吗？”
　　他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一阵，时过境迁的一段恋情想起来大约都是类似的，先是寸步不离决定厮守终生，然后开始产生隔阂、误会、厌倦，接着毫无顾忌地彼此伤害，最后分开，继而冰释前嫌云淡风轻……“我们断断续续分合了好几次，大约多少年我也数不清了。他是我的缔造者，我们总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我愤怒时他也别想好过，这也算一种联系吧？”
　　她听得有些失望，故事的结局并没有那么童话。罗熙却释然得多：“不过，永生的好处就是，我永远有机会再次爱上他。兴许再过一两百年，我们会偶遇在某处，然后重新相爱，那也是很好的。”
　　她幽然神往，在他听不见的心里，低声呢喃——但是我和江瞳，和哥哥，再也没有偶遇的可能了。

　　离开小城之前，她又去镇上的中学听了一堂江瞳的课。那是他在这里的最后一堂课，之后他将带着小荻迁往另外一个陌生的小城，继续宁静的隐居生活。小荻会像大多数孩子那样成长，经历读书，考试，初恋，毕业……
　　眼眶发胀，她轻轻按住严谨，深深抽了一口气，将眼泪咽回到眼眶里。
　　他站在讲台上，穿着一件干净的旧衬衫，肩胛上还有折叠的痕迹。黑板上有一行行整齐的板书，他指间沾着粉笔的埃尘，神情专注。
　　——他曾是首屈一指的同声传译，身影出现在生杀予夺的重大会议上。然而现在，他宁愿隐居在这里当一名普通的小镇老师，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
　　她转过身去，不敢看教室里的人。阳光刺眼，眸子里火辣辣地疼着，眼泪终究还是流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空有猛兽的力量，在共生联盟多年只是蹉跎，讲台上那个人类，才是一个真正的侠者。
　　那节课，每句话她都专心放入心里，生怕错失一个音节。
　　最终，他擦掉黑板上最后一个字，微笑着对学生说再见。窗外，狼人女孩子背对着他走出学校，宛如一匹独行雪原的苍狼。
　　再见，宋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