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境》纨紫

2、第 2 章

　　只是这天早晨的情形，看起来却未免有了些尴尬。
　　床边坐了个男人，正颇专注的望着他。
　　安澜记得自己虽然昨晚有那么一腔的泄愤感，但好像也并没有随便冲去特殊行业的地带，或者过于混乱的营业场所。他本来应该只是在一家挺安静的小酒吧默默的自己灌自己来着，虽说灌到后来有点失了神，但按说一个人跌跌撞撞拦车走回去应该也不是问题。
　　然而现在，酒醒后发现身在陌生人的床上，这是怎样俗套的桥段啊……他心里轰隆响了一声，紧接着突然就很想笑。生活还真是不能突然有所空缺，老天爷会这么迫不及待给你用意外事故安排到满满当当。
　　但动动身体，却意外的发现并没有那种经夜被折磨之后的不适感。确切说，除了宿醉常见的头疼之类的后遗症之外，身体竟然还是清爽干净的，没有那种熏人的酒气也没有长时间在外面消磨而留下的汗渍和灰尘——显然是有人细致的帮他清洗过了。他现在是穿着不属于自己的睡衣，睡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却舒坦的完全不想起身。
　　这算是竟尔得遇良人？
　　罢了，良人，多么扯的词。他没来由的突然觉得喉间有点酸涩。
　　“你醒了？”头还有点晕沉，但也足够有力气睁开眼仔细观察已经坐过来关切询问他的男人。很英俊，眉眼深邃会让人产生被吸进去的错觉，就算是现在这样平淡的表情嘴边也隐隐带着一抹温柔笑意，他看惯了周齐那张雪白细致却带着暴戾气息的漂亮脸庞，早就忘了这世上还有个词叫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现在这样百年难遇的机会竟然被自己撞上，一时间心头也不由得有了那么点怪异感。
　　对美好事物花痴是全人类的共同本能，虽然他在下一秒钟就开始唾弃自己。调转一下表情其实不是难事，但前一秒眼神还有点发蒙下一秒就收敛成矜持相其实也有点好笑。
　　“虽然不太明白状况但是我应该……谢谢你吧。”他终于还是坐起身，免得自己被人俯视如同老弱病残。
　　对方一脸平静的温柔，伸出手帮他理了理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然后问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叫什么？”
　　“……安澜，现世安稳的安，波澜不惊的澜。”虽然看起来是个好人，但怎么还是有点古怪。
　　“你拦了我的车，又说不清自己的名字住址，所以只好先把你带回我的住处了。”对方微微一笑。“你不要太介意就好。”
　　原来他烂醉起来竟然这么蠢，不由得就有了点羞耻感，一时间简直对自己和这人都有些无言以对。
　　“安澜，原来你叫安澜，我就说周齐这个名字不像是你的，虽说你说出口的名字就只有这一个而已。”对方还是笑得很轻松，安抚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熨帖人心。
　　安澜却是微微一震，不由再次浮现出了尴尬的神色。
　　还有大约他自己都不曾感觉到的哀伤。
　　头猛然又开始疼起来，他明明没有运转过多脑力就又重新体会到了宿醉的恶果，嗓子也干渴的厉害，只说了两句话就觉得声音已经开始嘶哑。
　　很奇怪，在并没有胡思乱想之前，也并不会轻易就意识到这么恶劣的现状。

　　“好吧，我叫林阳。”真正的体贴是不会被轻易觉察的，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话打破沉默僵局大约就是其中一种方式。“虽说你没主动问，但来而不往毕竟非礼。”
　　然后一杯清水顺势递到了安澜手里。
　　啊，水才是现在的重点，他接过来依然没说什么话就大大地灌了一口下去，然后才轻轻呼了口气。
　　“不过你也并没非礼我。”这句一出口才察觉是个收不回的冷笑话。
　　但也没什么，一对一的陌生人他也不怕能丢脸到哪里，何况既然已经有了虽说完全记不起的对方帮自己冲了澡，好像在被看光的基础上也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大家同是男人，本来也不需介意。
　　无所谓的态度从来都被他视作保护色。
　　果然对方又微微地笑了起来。
　　“你真有趣。”没错，所有人都觉得素昧平生的人有趣，而若是相处久了再有趣也变乏味。
　　何况他本来就乏味。
　　“现在几点了？”坐直了喝过水大脑逐渐也清醒起来，他马上问了个不有趣的问题。
　　男人愣了一下，然后抬起手腕望了一眼，笑笑回答说：“十点半，你一定还有工作吧。”
　　……这怎一个惨字了得，他当然还有工作。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么久，我还得去上班……”他迅速的跳了起来就去找自己的衣服。
　　“已经十点半了，你宿醉得还很厉害，不如请假休息一天比较好。”
　　请假？全勤奖金就此泡汤……不过现在也已经迟了大半天，全勤奖金已经泡汤了吧……
　　安澜一阵焦躁，脑袋持续不受控制的涨疼起来。社会人果然不能随意放纵，有喝酒就注定要得被罚到吃苦果。他闷闷的重新坐回床上，咬了咬嘴唇，几乎不想再讲话也不想再有任何下一步行动。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能准时上班这件事好像比你喝闷酒醉得一塌糊涂的原因更让你烦恼啊。”
　　他猛然抬起头，望住坐在身旁的人，然而却张张口什么都说不出。
　　也许吧，毕竟那是过去时而这是现在，人光顾的总得是当务之急不是。
　　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请假吧，先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的衣服已经洗好烘干了，什么时候想走我送你回去。”对方很体贴的递来他的手机。
　　他果真遇到大好人，否则就一定是神仙或者蓝精灵。
　　可第一个反应还是叹了口气。
　　跟上司以感冒的理由请了假，他嗓音沙哑虚弱听起来倒也煞有其事。那边客套的安慰了几句，然后嘱托他照顾好身体不要拖太久，公司事务眼下还很是紧张，有些事需得等你康复才能继续进行。对于公司他一向是个运转良好的机器，这样的机器突然罢工一下子比那些松散人员的罢工更加不能让人忍受。
　　挂断电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但心里又微微想到那个整日威胁着“迟早收购你们公司”的男人，世家子弟不识凡人辛苦，这句话现在想来竟是比当初好笑一万倍。
　　周齐的身世其实也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吧，虽然他从来都不肯承认。
　　现下这位林阳，他谨慎的打量了一下这房间内的陈设，只隐隐觉得和自己也不是一类人。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走个过场，最后都只是陌生人。

　　“要不要吃点什么？”神仙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他马上为自己刚才的想法生了愧疚，几番张口终于说道：“拖累了你真的不好意思……”
　　他是真的不好意思，有欠必然有还才合理，可他并不想还什么也拿不出什么好还。
　　“这没什么，其实享受照顾人的感觉挺好。”真的么，少来了，神仙也是有限度的吧。
　　“……总之谢谢你。”这么干巴巴的客套他有点不能忍受，很想逃走。
　　对方站起身走出卧室，片刻端着个托盘过来，两杯牛奶两个全麦餐包，看姿势倒像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服务生。他终于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
　　“冰箱里存货不是很多，将就热了点东西，你不要太挑的话我会很高兴。”
　　两个大男人相对啜饮牛奶其实真的很好笑。
　　“林……”“林阳。”
　　“林阳，”本来记不住人名这种事他最是擅长且一直觉得无所谓，但对着这个人就不由得总生出点羞愧，“你真的是个好人。”
　　“虽然是不是个好人并不能轻易被鉴定，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一定会努力当个好人。”这人笑得总这么惬意安然让人如沐春风，安澜一口一口地喝着牛奶，缩成一团的肠胃一点点舒展开来，食欲也渐渐的升上来。他之前一定吐过了，现在才察觉出腹内空到超乎自己的想象，仅仅一个最平常的餐包吃到嘴里都可以觉得是救世般的美好。
　　林阳喝完自己杯中的牛奶后却只一直微微笑着看他，然后很自然的把另一个餐包递了过去。
　　他吃完了才想起来脸红。
　　“我先害你没睡好，再害你没吃好。”
　　“安澜，我并不轻易随便就带陌生人回家。”
　　他一怔，和缓了很久的表情又紧绷起来。对他而言，这大约并不算的什么赞美好话的开端。
　　何况他又不是真被仙女选中的男版仙德瑞拉，这话入耳，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也并不会轻易随便就跟陌生人回家。”表情平淡地抬起下巴，他望着林阳注视自己的双眼回了过去。“唯一的这次，竟然也还挺幸运。至少不是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时钟酒店的床上，旁边有个哭哭啼啼或者一脸职业微笑的姑娘，更甚的话，遇上猥琐不堪的什么人。”
　　林阳温和地笑了起来。
　　“安澜，你酒醉和睡着的样子蛮可爱的，可爱又可怜的那种。我要诚实承认我不会接受一个猥琐不堪的人的拦车。”

　　赴完朋友的宴会深夜驾车回去，结果竟然被人给当出租车给拦下了。
　　其实本来可以开过去完全不理，只是那人拼命挥手，街灯照过路边人小小的脸庞，他鬼迷心窍一般就刹了车。
　　等停稳了滑下车窗，才发现这人完完全全就是个醉鬼。趴在半下的车窗玻璃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只是紧紧地扒着一点车窗框小小声的念着“周齐”，林阳一根根掰开他细细的手指，同时也看清楚了他的眉眼。
　　算是清秀，虽然也说不上俊朗或是漂亮，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有了一种柔和流利的舒畅感，而在当时，这张脸却在酒醉的迷茫平静中又稍稍带了点不容易看出来的哀伤，在初夏有点凉的夜风里，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触。
　　林阳想自己是在大脑当机的情况下才把他拖进了车里。
　　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倒也老实，有点单薄的身体微微蜷缩起来，看身上的着装应该是工薪族小职员。只是问什么都说不清楚，反而一个劲的碎碎念些林阳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后来渐渐安静下来，却是睡着了。
　　林阳其实要承认自己当时也只想把他带回家去，所以问得到问不到他的住址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车在深夜里安静地开着，旁边那个自己并不知道姓名的人的平稳呼吸听起来感觉也如斯柔软。
　　也许只是一件终将擦肩而过的小小回忆，但不知为什么他会觉得难得的心情愉悦。
　　到了自己的公寓后把这家伙架了上去，结果历经了这一下颠簸他半醒半睡的吐了起来，于是林阳就势拖了他去洗澡。真是单薄的身体，虽然身高并不差劲但也因此显得小巧，浅鹅黄色的肌肤上淋了水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泽，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他身上轻轻地一路滑了下去，柔软光滑的触感。
　　但也只做了这些，连林阳自己都说不清最后并没有碰他的原因，而只是在他身边和衣睡了一晚，然后还在天亮时不安定的迅速醒了过来。
　　若说是怕被清醒之后的他厌恶，未免有点矫情吧。

　　“谢谢你的夸奖，但我不是同性恋。”
　　还沉浸在回忆里的林阳猛然被这句话揪归了现实，面前的安澜已经站了起来，表情没什么波澜的望着他：“叨扰了这么久，我也该走了，不然实在太影响你休息。林阳，真的很谢谢你。”
　　他其实该微笑着把安澜送走，然后客套的要来联系方式，以后也许顺利，大家可能会是不错的朋友，但是一向训练有素彬彬有礼的脑袋却突然不合常理的发了热，仅仅只为了那一句义正辞严的声明“我不是同性恋”，林阳一句之后让他后悔不迭的话就脱口而出：
　　“你不喜欢男人，那么酒醉后一直念的周齐又是谁？他在你睡着后打了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