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使君心似我心》慕繁漪

11、雁翎

　　这天慕天岚带着几名侍卫从王府前院出发，一路巡视到后门，与把守后门的侍卫交代几句便又沿着院墙往前走，不觉间便到了花园的假山石子旁，而那条隐蔽的甬道就在尚含苞待放的蔷薇花丛中，他心念一闪便停下脚佯做要休息状，示意其他人继续向前巡视，自己则找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坐下。见几个侍卫远去，他才一个闪身钻进蔷薇花丛，顺着甬道辗转来到那扇厚重的木门前，侧耳倾听，木门之内一片寂静，便是鸟鸣之声也听不到。

　　梨花酿的冷冽甘醇又在口中弥漫，耳畔似有缥缈弦歌响起。

　　那晚如梦似幻的情景亦是瞬息浮现。

　　自上次误闯进梨园大醉而归后慕天岚再没到过这个地方。

　　他曾站在墨玉轩的回廊下向梨园眺望，梨园之内的梨花早已落尽，几间屋宇掩映在一派葱茏茂盛的绿色里，时隐时。现。他已经知道霖亲王并不住在梨园，而是在离哲雅公主很近的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门楣上挂了一块字迹斑驳的匾额，上书“含云”两个字，众人便把那里叫含云居。

　　而那个叫履霜的妖娆男子更像是从不存在一般，从未在王府中人的口中听到谁提到这个名字。每当有人说到梨园时，也没见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似乎那不过是王府里一个很平常的地方，并非所谓的禁苑。只是真正进去过的人几乎没有，众人都知道里面种满梨树，每年春天会开很多雪白的梨花，秋天会结很多黄澄澄的梨子。哲雅公主有咳喘的毛病，每年梨子成熟时节，霖亲王都会亲自摘取梨园的梨子，加入川贝隔水蒸出汤汁呈给公主，据说对公主的病症有奇效。

　　于是，众人都把那座梨园视作霖亲王孝敬母亲的圣地，便是对所有人禁足也不足为奇了。

　　之前曾有一个下人半夜喝醉酒，稀里糊涂跑到梨园的外墙边，那时园里梨子正熟，香喷喷的气息顺着风吹出来，他一时嘴馋就搬来梯子翻墙进了园子，恰被巡夜至此的老秦看到，未及他开口制止，就听里面传出一声冷厉的呵斥：“擅入禁苑者，杀！”然后又传出那个下人的一声惨叫，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而这件事只在私下里被传来传去，并没有谁敢去查证。

　　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慕天岚略站了站便抽身穿过花丛，返回之前坐过的那块大石旁。

　　还未坐稳，便听得一阵说笑声从花园深处传来。

　　举目一看，见几个人荷花池畔的水榭里走出来，为首一人身披月白大氅正是霖亲王，他的身边是一个面相有些古怪的矮胖子，圆脸圆眼睛圆鼻头还有肉嘟嘟的圆下巴，看不见脖子，身上套着土赭色的长袍，手执一柄马尾拂尘，正笑眉笑眼地跟霖亲王说话。

　　慕天岚无处回避，只得站起身垂手站在曲径边。霖亲王一行走到近前，看到他时，两道浓眉微微一扬，淡淡道：“慕总管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在下刚巧巡查路过此处。”慕天岚答道。

　　听到霖亲王在同慕天岚说话，矮胖子也瞪着一对圆眼睛看向慕天岚。

　　霖亲王指着胖子对慕天岚说：“这位是宫中司礼监执事莫公公，快来见礼。”

　　慕天岚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觉得矮胖子的面相有些古怪，原来他是太监。又听说他姓莫，便想他必是那天安王爷口中所指的老莫了。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拱手施礼道：“在下慕天岚见过莫公公。”

　　“这位是？”老莫掐着尖细的嗓音问。

　　“他是我们安王府的侍卫总管慕天岚。”

　　“哦？”老莫将手里的拂尘翻手一扬，细长的马尾搭在臂弯处，仔细打量一番慕天岚，点了点头，“果然器宇不凡，年轻有为。”

　　“公公过奖了。”

　　慕天岚又作了个揖。略一偏头，见霖亲王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肩膀上，便也侧目去看，心下便是一颤，那肩膀之上挂着一朵小小的蔷薇蓓蕾，必是他适才穿过蔷薇花丛时被花枝的尖刺刮到，才挂在锦缎纹路之上的。

　　霖亲王的眼角朝蔷薇花丛的深处瞟了一下，玉白的面庞微微一窒，旋即露出一抹笑意，扭头对老莫道：“莫公公一直对我们王府酒坊酿的酒念念不忘，这次我父王特意让我为公公备了几坛，公公回宫一并带回去慢慢品尝吧。”

　　“真的吗？”老莫立刻笑眯了眼，复又叹道，“还是王爷有心，体恤咱家这个老酒鬼，知道咱家只要有酒便再无所求了。那咱家就不客气了，回头还请小王爷替咱家跟王爷道声多谢。”

　　霖亲王仍是笑意淡然，“公公何必言谢？酒入肝肠便如心遇知己一般，公公与我父王相交多年，彼此知心，区区几坛酒不过是聊表情意罢了。”

　　“这话说得咱家的心里比喝了酒还热乎。”老莫的眼角似乎有泪水溢出，他抬起胖胖的手指抹了一抹，正色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王爷，咱家今儿把话撂在这儿，王爷的事就是我老莫的事，那个混蛋伤了王爷，就是往我老莫的胸口上戳刀子，我老莫虽然是个没根的人，却有一肚子义气，王爷交代的事我老莫一定做得全头全尾，请王爷放心。”

　　“好！谢字太轻，我就不跟莫公公说了，来日方长，我父王和本王都不会亏待莫公公。”

　　霖亲王拱手欲施礼，老莫忙侧过肥胖的身子不肯领受。霖亲王又对跟在后面的安福说：“替我送莫公公从后门出去，省得被人瞧见又要拿祖宗家法说事，说什么内监不得与外臣私下勾连的屁话。”

　　老莫却是不屑地撇着肥厚的嘴唇，说：“听见蝼蛄叫还不种地了？不是老莫我跟小王爷说大话，那些个乱嚼舌头的鼠辈我还真没往眼里放。”

　　霖亲王笑而不答，朝安福递了个眼色。安福忙躬身对老莫道：“莫公公这边请。”

　　老莫也不再多话，摆手道了声“小王爷再会”，便随安福往后门去了。

　　待安福等人的身影隐没在一片绿树的后面，霖亲王长吁了一口气，默然半晌方缓缓低语道：“你也念念不忘那坛梨花酿吗？”

　　慕天岚蓦然抬头，正对上霖亲王那双深彻如墨的眼睛。

　　“在下……”

　　他一时语塞。显见霖亲王已经猜到他经由蔷薇花丛到过梨园的门前，再否认即是当面撒谎，他做不出来，便点头道：“小王爷说的是。”

　　“唉！”霖亲王叹息一声，眸中划过一抹苍凉，“只怕你我日后再也喝不到履霜制的梨花酿了。”

　　“为什么？”慕天岚脱口问道。

　　“履霜他已经离开梨园了，他走了。”霖亲王仰头望向堆叠高耸的假山石子，日光从高墙之外斜射在他的脸上，一半明媚，一半暗沉。

　　“他走了？去哪里了？”

　　“怎么？你想见他？”霖亲王扬起长睫，目光中似有探究的意味。

　　“呃，不，不是，我只是……”慕天岚含糊地咕哝。他实在没有过想见履霜的意思，被霖亲王那样不错眼珠地看着，越发不知该如何解释。霖亲王见他起急，反而嗤地一笑，道：“正好晚上我要去见他，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

　　未及慕天岚作答，霖亲王伸出修长的手指，将挂在他肩头的那朵小小的蔷薇蓓蕾拈了下来，手指轻轻捻动花蒂，粉红色蓓蕾便如绽放一般舒展开来，开到最大的一瞬花瓣倏然散落。他把剩在手里的嫩绿花蒂送到慕天岚的眼前，慕天岚伸手去接，他却是手指一松，花蒂落了下去，掉在脚边的花瓣之中。

　　随后他似笑非笑地一勾唇角，转身走了。

　　慕天岚看着卵石路上的几片花瓣，一时有些怔忪。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抬起头，沿着曲径往前走，转过一道抄手游廊便是一座白墙黛瓦的院子，飞檐翘角的马头墙，和王府里所有的庭院都不一样，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

　　这个院子叫吟芳苑，里面住的是安王爷的妾室皎月和她的女儿雁翎郡主。

　　据说皎月是江南临安府人，父母开了一间酒肆，当年王爷随君伴驾巡视江南时路过酒肆进去喝酒，她出来斟酒被王爷一眼看中，回京时便把她带了回来，转年生下雁翎郡主。王爷越发疼爱她，怕她在北方生活诸多不惯，特意请来江南的工匠造了一座江南风格的院落给她住，而且院子里的花鸟玩物屋子里的桌椅床榻一应陈设都是从江南定制的，就连给她做饭的厨娘都是来自临安府的。

　　皎月生就一副江南女子的娇柔模样，性子软得能捏出水来。她虽是出身微贱，却也懂事识礼，对哲雅公主恭敬非常，每日晨起的省视问安从不曾迟到懈怠，加之雁翎也十分乖巧可人，所以，哲雅公主对她们母女两个较之其他的妾室要亲切许多。

　　也许是吟芳苑让慕天岚想起了很多留在遥远江南的记忆吧，每次经过这里他都要放慢脚步，仰头看一眼白墙之内二层楼上的喜鹊登枝雕花窗棂。往日那扇窗都是紧闭的，不想这次当他抬眼去看时，雕花窗棂不仅打开了，而且窗口竟然映出一张女子的脸，肌肤粉嫩，细眉俊眼，鼻子尖翘，乌黑长发绾成娇俏的双鬟髻。

　　女子没想到一个身穿侍卫服饰的男人竟会如此胆大妄为，敢抬头朝楼上张望，也是一惊。

　　但当她看清慕天岚的容貌时，唇角隐隐现出一抹笑意，将手里的丝帕掩住半边脸，却不躲开，依旧站在窗后与慕天岚遥遥相望。

　　这时窗里传出婢女召唤郡主的声音，那个女子才伸手拉拢窗扇，消失不见。

　　原来她就是雁翎郡主。之前慕天岚只依稀见过她的背影。

　　慕天岚垂下头继续往前走，走到前厅时正赶上当晚值夜班的侍卫前来换班，两拨人交接时见他进来俱是躬身施礼，听他嘱咐了几句夜里不可偷懒瞌睡勤加巡逻的话，就出门去值守了。他吃过晚饭后回到墨玉轩不久，便听到一个脆生生的童音从门外传来。

　　“慕总管一向可好？”

　　是灵皓。

　　慕天岚回过头，看着门口那个穿着一身烟青色衣裤的男孩子微微一笑：“托你的福，还好。”

　　灵皓这个小鬼头俨然就是霖亲王的传话筒，霖亲王对府内诸人的吩咐大多是经由他的那张伶俐的小嘴传出来的。所以他人小鬼大，在王府里的派头决不亚于大管家安福，下人侍从见了都要敬他几分。而自从上次慕天岚醉酒他服侍了一夜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到墨玉轩来。

　　灵皓亦是一笑，也不多做寒暄，上前道：“慕总管，小王爷让你去含云居候着，等一下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