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S妖魔备忘录》墨香潋

1、溪涧梅香

　　溪涧旁有一颗梅树，他并不知道自己从何时从混沌中苏醒，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不是他生长的地方，而是一个人。
　　那时天下太平，府苑深门之中一个小男孩被他的母亲牵着手走出角门，他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的是恶声恶气的仆从，催命的咒骂声让他的母亲浑身颤抖。
　　扫把星、命硬、克夫……
　　卫府四年前为小儿寻了一门亲事，入门第一年便产下一子，卫老爷高兴之下许下重赏，却让一旁的大儿媳红了眼。
　　第三年起，卫府二少爷伤寒病逝，卫夫人心急之下跟着小儿去了。
　　新妇丧夫，抱着小儿哭哭啼啼，哪想到府中流言四起，伤人的流言插刀一样让她伤痕累累。
　　数月之后，卫老爷外出查账路遇山匪，一去不回。
　　府中连办三场丧事，坐实了新妇的扫把星身份。
　　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有垂鬓小儿，就这样身无长物的离开了繁华的城池，没有一人送行。
　　城外山涧之中，迎来了两个住户。
　　女子寻到一个山洞，草草收拾了一番，在石头上铺了一层薄布，将孩子安置在洞中。
　　“我儿，莫忘今日之耻，他日必当报还。”
　　女人的哭泣让孩子无所适从，小小的孩子只能用力抱住母亲。
　　山中的生活是清苦的。
　　女人没了夫家，娘家也不肯伸手，她只能带着小儿在山涧之中勉强度日，每日口粮只能用山中木柴和溪中小鱼换取，能吃上一点野菜就能让男孩高兴的多喝下一碗汤，撑得肚皮滚圆。
　　偶尔进山的猎户有时会舍下一两块内脏送与女人，她连连拒绝，不肯取用。
　　哪想到儿子越来越瘦，竟然半夜开始咳嗽，女人抱着儿子哭的涕泪涟涟。
　　再次遇到山中猎户之时，女人就着溪水梳洗一番，终于收下了东西。
　　几日后，山涧之中起了一间木屋，身强体壮的猎户憨笑着拿着东西寻到山洞。
　　女子红着眼眶接下东西。
　　男孩木愣愣的看着陌生的男人进了他的家。
　　男孩有了一个继父，对他视如己出。
　　女人背地里哭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在她再一次怀孕的时候，再也不会抱着男孩哭了。
　　猎户是从战场下来的老兵，普普通通的兵户，是比平民还要低一等的身份，家中又贫困，三十多岁才娶上了有着扫把星名声的寡妇，人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但是，女人的肚皮争气，不仅没有祸害到猎户，还生了一个双胎男孩，让猎户对她宝贝得不得了，每年都会拿出钱财给她多添置一件新衣，这样的待遇虽然比不了卫府中的衣食无忧，却让城中更多的普通女人看着眼热。
　　男孩看着里自己越来越远的母亲，听着家中多出的婴啼，眼神越来越黯淡。
　　溪涧中有一颗梅树，枝繁叶茂，异常高大，不知何时落在哪里生根长大。
　　冬日里开花的时候，漂亮的让男孩移不开眼。
　　在母亲和继父都照看不到他的时候，男孩会跑到梅树那里，摸着斑驳的树皮，断断续续的讲话。
　　他说的内容很多，他会描述越来越模糊的爹爹的样子，说起总会用粗糙的手抚摸他的祖母，更多的时候，他会说继父有多么好。
　　“他对我很好，我不该这样。”
　　“但是没有人记得爹爹，我不能忘记他。”
　　“爹爹会抱着我习字，他的声音很好听，母亲穿红衣的时候最漂亮。”
　　“没有了红衣的母亲笑的更多了。”
　　“她是不是忘记父亲了？”
　　男孩得不到回答，却越说越多。
　　渐渐地，男孩长大了，他跟着继父的户籍，成为了军户，每日里都会跟着继父上山打猎，有时会练上一些武艺，但都是粗浅的招式。
　　在男孩习武的时候，他会发现母亲看着他的目光，那是一种饱含愧疚的目光。
　　男孩忍了两天，终于在母亲面前问出来。
　　“娘，你在想什么？”
　　“我儿，娘对不起你。”女人的眼中涌出热泪，“娘教你习字，你不要再练武了。”
　　此时的男孩并不明白成为军户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随时都会上战场的人。
　　“我跟着你习字。”男孩看着母亲，“但是我也要习武。”
　　继父凭着一身的功夫，上山打猎养活了他们一家五口人，不管日子好过难过，都撑了下来。
　　他舍不得穿，饭量大也不敢吃多，只会偷偷的在山上挖野菜煮了吃，他偶尔掏到鸟蛋、抓到一条蛇也会带回家而不是自己吃。
　　男孩跟随着上山的时候，看到过男人啃野菜的样子，他就沉默的坐在男人对面。
　　男人大大方方的吃，一点也不怕继子会说出去。
　　“你娘跟着我过不了好日子，但是我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家里好肉好菜都留给她和两个小子，你长大了就得跟着我吃苦。”
　　男人挖出煮好的野菜递到男孩跟前。
　　野菜没有盐味儿，因为盐金贵，男人只要一动，女人就知道少了。
　　男孩认真地看着继父。
　　他接过煮熟的野菜，胡乱塞进嘴里。
　　野菜有些烫手，而且味道发苦。
　　男孩吃下野菜，坚定地喊出了心中那个字：“爹。”
　　继父脸上是说不出的纠结表情，他想要笑，但是又硬生生忍着，怕自己太得意了会刺激到这个刚刚改口的儿子。
　　“我真高兴。”继父擦了擦嘴边的水迹，“咱爷俩好好聊聊。”
　　男孩和继父的第一次交流，耗费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下山的时候，男人手里的猎物比平日里要少，但是这一天却是他几年里心情最好的时候。
　　男孩认定了继父是个真男人，他也要当能撑起家的男人，不让自己以后的妻儿挨饿受冻。
　　后来，男孩开始习字，两个弟弟也一起跟着练字，他必须照看两个小孩子，否则一个不留神，贵重的墨汁就会被他们拿来玩闹，涂抹的到处都是。
　　因为习字和照看两个弟弟，男孩的时间更少了，他挪出空闲的时候，就会抱着一捆竹简，依靠在梅树下看书，往往直到落日已经消去了余辉，才会起身说一声“再会”，恋恋不舍的回家。
　　梅树不开花的时候也很好看，但是却没有冬日里让人惊艳。
　　可是男孩已经养成了什么都和梅树说的习惯，梅树于他，是挚友，也是良伴。
　　几年过去，两个弟弟已经长大，女人又生下了一个女儿。
　　两个弟弟没人看着了，就开始下水抓鱼或者爬树逮鸟，调皮得不得了。
　　但是他们都不敢接近溪涧边的那颗梅树，因为男孩总是在那里呆着，树上不论是少了一个枝桠还是掉了一块树皮，他都一清二楚。
　　大哥的威严他们不敢挑战。
　　这一日，征兵的告示下到了城里，出门卖猎物的继父沉默着带了一大袋子粮食回来。
　　男孩从继父口中听到了征兵的事情，心中一团乱麻。
　　女人手中的筷子掉落在桌上，捂着脸哭了。
　　两个弟弟手忙脚乱的从饭桌上跑下去抱住女人。
　　一个说：“娘，我不捣乱了，我一定好好读书。”
　　另一个说：“我再也不吓家里的母鸡了，我看着它下蛋，下了我就拾回来。”
　　这一顿饭，三人吃的食不下咽，只有两个孩子在狼吞虎咽。
　　征兵的公告写的很清楚。
　　家有稚子且无父无母之人可免，新婚无子者可免，身体残缺者可免。其余年龄适合之人，均要入伍。
　　因着女儿的到来，继父免了征召，但是男孩的年龄正是适合的时候，他的军户身份，让他必须应召入伍。
　　女人哭的狠了，这是她亡夫唯一的子嗣。
　　继父沉默不语，抱着斧头出门劈柴。
　　男孩没有了习字练武的心情，他走到了梅树那里。
　　“刚过了秋，收了粮食就要打仗。”
　　男孩摸着梅树粗壮的树干，扬起头看着树顶开始干枯的叶子，看到了树枝上鼓起的小小的芽包。
　　“我要走了，去打仗。老天爷保佑的话，我能活着回来，还能看到你开花。”
　　“若是回不来了，来生我也要寻到这里，看一看你。”
　　“娘有人照顾，两个弟弟若是长大了离开了，还有妹妹能照看她。继父身体不太好，他年纪不小
　　了，还要撑着这个家直到两个弟弟长大。”
　　男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回来，他放不下的太多了。
　　“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只愿你长生天地之间。”
　　男孩离开的时候，梅树上的芽包努力的拱出了细嫩的叶子，脆弱，而且缺少生机。
　　梅树没有积蓄好足够的力量，新生的叶子也难以成长。
　　临走前的夜里。
　　男孩梦到了一树的梅花，没有积雪点缀，只有繁盛的白梅，淡淡的香味让他在睡梦中绽开笑颜。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男孩发现了枕边的一只梅花，他怔楞了一瞬间，顾不上穿鞋子，跑出了房子。
　　溪涧边，梅树一夜之间凋谢了所有的叶子，树上一片光秃秃，只有树下铺了厚厚的一层枯叶。
　　树枝上的芽包依旧在那里，没有一朵花绽开。
　　男孩手执盛开的那一支梅花，眼睛莫名湿润。
　　男孩走了。
　　梅花开了又败，陪着男孩的家人在溪涧存活了几十年，之后是几百年，上千年。
　　梅树的边上变成了一个村落，后来又变成了一个小镇。
　　仿佛成了精的梅树一直活着，镇上的孩子们围着它玩闹，爬上爬下，即便有孩子不小心掉下来也没有摔伤过。
　　孩子中多了个传说，梅树爷爷是小镇的守护神，看护所有的孩子。
　　那一年，一个老人跋山涉水来到了镇上，在梅树下站立了良久，最后买下了树旁的一间房子，从此扎根这里。
　　镇上的孩子们经常从头手里拿到糖果，听他讲故事。
　　故事里的男孩寻遍了大江南北，终于找到了挚友。
　　老人的孩子经常来探望他，却劝不动他离开。
　　后来老人死了，他的孩子遵循遗言把他的骨灰撒在梅树下。
　　这一年冬天，梅树没有开花。
　　男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