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飞鸟与芦苇

37、主的福音

　　36、主的福音

　　不久之后的一天，白井和辉大佐的一名勤务兵又在黄昏时分奉白井的命令拜访了陆川祐青，邀请他去白井大佐那里下中国象棋。陆川闻言，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如果是在关东军的代表到来之前，面对这样的邀请，陆川虽然或许要犹豫一阵，但最终他多半也会勉强赴约。可是现在，想着731细菌部队种种罄竹难书的暴行，他甚至已经耻于回想起自己曾跟白井和辉这样一位参加过南京大屠杀的、鬼子中的高级军官走得那样近，更别再提和白井见面。

　　“不好意思，我晚上还有事，恐怕去不成，真是抱歉了。”最终陆川淡漠地开口。

　　听到这样的回复，勤务兵有些惊诧，显然没料到陆川会如此回复。不过他似乎还想要争取一下：“可是，白井大佐阁下已经准备了……”

　　“白井大佐的心意，我心领了，替我谢谢他吧。”陆川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失陪了。”

　　见陆川少佐态度这般坚决，面色也似有不善，鬼子勤务兵无可奈何，只得告辞。

　　白井和辉的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棋盘旁摆放着两杯已经沏好的龙井茶，香气氤氲。听完勤务兵的汇报，白井没说什么，只是望着茶杯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陆川祐青生怕第二天白井和辉还会故伎重演继续“骚扰”自己。第二天中午才过，他跟自己的副官和勤务兵们打过招呼，便换上便装出了门。随后陆川在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夜巴黎之光俱乐部，准备在那里消磨到半夜。

　　然而，快到俱乐部的时候，坐在车上的陆川赫然发现同样身着便装的白井正站在门口热切地四下张望，似乎是在等人。面对阴魂不散的白井，陆川不由得有些恼火，低声对车夫喊：“停！掉头，我不去那里了。”

　　“不去了？”车夫停住脚步，擦擦额头上的汗，不解地问，“那先生想去什么地方？”

　　“……换一家吧，随便哪家都行。”陆川祐青漫不经心地回答。

　　黄包车调转车头，在一阵飞扬的尘埃中渐渐远去。

　　陆川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在自己的身后，白井和辉一直用忧郁、失落的目光默默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

　　关东军部来人在上海逗留数日便返回了东北。而接下来还没平静几天，中国的主和派便又开始在全世界面前频繁刷新存在感。就在十一月中旬，汪兆铭面对海通社、路透社等记者公开表达求和意图。

　　陆川早已懒得关注这些动静。他当然不敢苟同这种近乎于投降的表现，但反思自己曾经有过的迷茫和矛盾，陆川又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像自己曾经想象得那样有资格对这些主和派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白井大佐都没有再去找过陆川。

　　民国二十八年很快便进入了尾声。等到白井终于又一次来找陆川的时候，陆川甚至没有想起原来今天又是一个平安夜。

　　“又是一个平安夜呢。陆川君，我们出去走走吧，去教堂里欣赏一下唱诗班的表演。”白井和辉微笑着提议道。

　　平安夜这个词令陆川有一点心动。然而一想到那些曾在被他视为南京城最后一块净土的教堂里穿着军装四处招摇的鬼子兵，他又忍不住厌恶的表情，不假思索地摆摆手：“不必了，我不想去，多谢白井君费心。”

　　“陆川君是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吧？”白井和辉没有因此知难而退，依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继续耐心地劝说，“租界那边有一座小教堂，规模不大，很安静，气氛也好。我最近经常去，相信陆川君也一定会喜欢。”

　　望着白井满心期待的眼神，陆川突然不忍再拒绝，加上他对那座“安静的小教堂”确实也产生了一些兴趣，便顺水推舟地接受了白井的建议，跟他一道换上便装离开了军部。

　　借着月色，陆川祐青看到，那的确是一座很特别的教堂。没有五彩缤纷的玫瑰花窗，也没有华丽的壁画与栩栩如生的圣像雕塑。无论外观还是内部装饰，这座教堂都和南京的那座大相径庭，并无西洋色彩，反而充满了古典的中国风情，感觉就像是一栋普通的民居。

　　如果不是入口处鲜红的十字架，陆川几乎要以为白井一定是走错了地方。

　　“有许多未来的事情，我现在不能识透，但我知谁掌管明天，我也知谁牵我手……”

　　唱诗班成员们优美轻柔的歌声再度打消了陆川祐青的疑虑，被圣乐感染的陆川不禁想要进入教堂，却怎么都不好意思迈开脚步。

　　讲道台上头发花白的牧师发现了他和白井，于是慈祥地冲两人点点头，陆川心里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一步跨进了这座朴实无华的圣所，白井也紧随其后。

　　在长椅上坐下，陆川祐青学着周围人的样子，低头闭目，全身放松，放任自己沉浸于那一段段宁静优雅的旋律之中。

　　白井说得对，这里的氛围真不错，而且也没有煞风景的日本兵，或许会是一处比夜巴黎之光俱乐部更适合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不知何时，唱诗班结束了表演，牧师开始带领大家祷告。牧师的声音沉稳、舒缓而富有感情，仿佛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慈爱地抚摸着陆川的头顶，一遍又一遍。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随着最后一句异口同声响彻整座教堂的“阿门”，祷告也结束了。这时，陆川睁开眼睛，看到坐在他身旁的白井双目竟隐隐有泪光。见陆川在看自己，白井擦擦眼睛，若无其事地对他笑了一下：“我想跟牧师谈谈，你……能等我几分钟吗？”

　　“好。”陆川有些好奇白井能同一位牧师谈什么事情，不过既然对方不想透露，他也不便多打听。

　　于是，白井和辉走向讲道台，与那位牧师低声交谈几句，就和他一起去了教堂的后面。

　　牧师领着白井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随后关上门，示意他在一把藤椅上坐下：“请坐吧，不要太拘束。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会为你保密的。”

　　白井和辉坐下来，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了半饷，才鼓足勇气开口道：“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梦到密密麻麻的死人骷髅从地狱的硫磺火湖里升起来，用鲜血淋漓的手抓着我的脚，把我往湖里拖。那湖……很深、很热，我怕极了，却总是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湖吞噬，然后在痛不欲生的尖叫中醒来。”

　　牧师没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继续。

　　深吸了一口气，白井接着道：“我很清楚，这些都是……报应。我杀过……不少人，以后大概还会杀人。其实……其实我并不想那样做。我也知道这是犯罪，我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生命。可如果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罪恶的生活……”一边说着，他不由得痛苦地用双手抱住脑袋。

　　“年轻人，你读过《圣经》吗？”牧师沉默片刻，问道。

　　白井点点头：“读过。”他又补充了一句：“虽然了解得不多。”

　　“《圣经》上记着，‘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又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十诫中的第六条诫命就是‘不可杀人’。你能够意识到你过去的生活是罪恶的，并且有一颗向善的心，这很好，因为神说过‘凡寻求的，就必寻得见；凡叩门的，就为他开门’。只要你坚持不懈地专心向神祷告，虔诚地为你犯下的每一桩罪忏悔，然后将你的生命和一切的忧虑都交给神，充满信心，顺服地等候神的工作，神就一定会宽恕你、帮助你，使你得着平安和喜乐。”

　　思考了一会儿，牧师缓缓道来，波澜不惊的口吻渗透着慈爱和怜悯。

　　“但……但是我如果不杀人，就会被杀啊！”白井忍不住稍稍提高了声调，强调道。

　　“主耶稣被钉十字架的时候，并不曾因为自己将死在十字架上，就杀死抓捕、折磨他的那些人；而雅各的儿子约瑟，因为遭诬陷被投在监狱里，也没有由于自己是无辜的，就杀人越狱。后来，主耶稣从死里复活，并升天回到了父的身边；约瑟则在出狱后负责管理整个埃及，位分只次于法老，活到一百一十岁寿终正寝。”

　　“可我即不是圣子，也不像约瑟那样有一个能讨得上帝欢心的父亲，我怎么能够确定这样幸运的事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呢？”

　　“《圣经》上说，‘你若口里认耶稣为主，心里信神叫他从死里复活，就必得救。因为人心里相信，就可以称义；口里承认，就可以得救’，‘所以你们因信耶稣，都是神的儿子。你们受洗归入基督的，都是披戴基督了。并不分犹太人、希利尼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

　　白井和辉张张嘴，下意识地想要继续反驳，却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