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飞鸟与芦苇

2、日本鬼子

　　2、日本鬼子

　　在忽然响起的激烈枪声中惊醒时，陆川才发现东方再度透出朦胧的曙光。一直守在少佐身边的勤务兵告诉他，支援的友军已到，□□兵开始撤退了。陆川祐青愣了一下，总算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日军少佐，而那个消息应该是个好消息才对。

　　他艰难地操纵颜面肌肉摆出自己所能做到的最轻松的表情，微微颔首，没有说话。这时，他看到两位肩上挂着大佐军衔的军官一前一后朝他走来，于是身体比头脑更加迅速地做出了反应。

　　陆川条件反射地立正，先向比自己职位更高的二人敬了个礼，接着才有心思打量了一下来人。

　　前面的那位年长些，大概三十四五岁，有一张和普通中国人并无两样的大众脸。若是将他扔进人堆里，或许他父母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来。

　　后面的那位年纪则稍轻一点，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弯眉秀目，唇若含笑，皮肤白净，容貌清秀。

　　原以为看到的会是曾经常见于各类国产抗战电视剧中满脸横肉一抹仁丹胡的日本军官，却不料这两位大佐活脱脱就像是从校园青春爱情偶像剧里走出来的角色。陆川这样想着，又忍不住看了两人一眼。这两位看起来，一个是万年龙套的路人甲，一个是先和男主角抢女主角最后又投入女配角怀抱的男配角。

　　“少佐阁下是刚从军校毕业就来了□□战场吗？这种时候怎么一点战术都不懂得使用呢？”

　　还没来得及从两种影视剧的思维定势中回过神来，陆川便听到年长的那位开口，语气似乎并不和悦。

　　面对指责，陆川祐青几乎是凭着自我保护的本能反驳：“如此说来，我军昨日凌晨已经登陆吴淞地区，大佐阁下却让我们在这里和□□军队苦战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此时才来接应我军，不知是出于什么高明的战术？”

　　对方似乎被噎了一下，盯着陆川没开口。

　　“花谷君，这种坚守阵地不服输的武士道精神，正应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最应该发扬的精神啊。”另一位大佐则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膀劝说道。

　　花谷对此似乎并不太赞同，但仍勉强做出了让步：“白井君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那么还是希望我们皇军的佐官不会是个只懂纸上谈兵的少爷官！”

　　陆川闻言不由得在心中不屑地嗤了一声：少爷官？我早晚会让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小鬼子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少爷官。陆川暗暗咬紧牙关。

　　后来，陆川祐青才得知，他们都属于八月十三日当天就已经到达上海的友军，分别是花谷旅团的旅团长花谷健太郎大佐和旅团参谋长白井和辉大佐。

　　援军的到来使战场的形势发生了逆转，各中队的捷报一个接一个。陆川祐青心里虽不是滋味却无可奈何，只能持续摆出微笑的表情，对陆续被派来的传令兵们频频点头，不断重复一些客套话。

　　一两个小时过后，陆川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几近僵硬，他迫切地希望尽快离开这鬼地方，找个看不见鬼子兵的偏僻之处，一个人静一静。

　　见陆川大队的情况尚可，白井大佐与花谷大佐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

　　不管陆川祐青想法如何，日军的战场依旧继续缓慢地向前推进。黄昏时分，副官跑来报告说，发现一处人去屋空的废弃宅院，面积宽阔，易守难攻，非常适合大队部驻扎。陆川祐青就跟着手下的勤务兵、医官一干人赶了过去。

　　那是一座传统的封闭式三合院，堂屋、客厅及东、西厢房全都完好无损，外墙上还装饰着颇具西洋建筑风格的雕花图案。

　　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忙碌起来，跑前跑后搬运物资，人叫马嘶，热闹非凡，谁也没有留意到一直晃来晃去的陆川少佐是何时不见踪影的。

　　稀疏的枪炮声仿佛自遥远的天际传来，夜幕下的火光明明灭灭。前方的日军应该正在和中国军队交火，不过至少这里，此刻仍然是平静的。

　　绕过一截残垣断壁，确认四下无人，陆川祐青在一棵被炮弹炸断的碗口粗的白玉兰旁坐下来，抱住脑袋自问。要怎么办？还得坚持多久？这种生不如死的混账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才有终点？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答。脚下曾经是他祖国的土地沉默着，阴霾的浓云沉默着，只有远处德式冲锋枪的怒吼，和偶尔炸响的德式榴弹炮声作为回应。可是这些武装了国军的德国武器似乎分明又不屑于回答他这个日军少佐。

　　陆川的心情愈发烦乱起来。他甚至觉得，或许自己应该趁此机会脱掉一身的日本皮，借黑夜的掩护奔向国军的阵地，端起枪与他的同胞们共同浴血奋战，白刃（朿刂）刀地跟异邦的侵略者杀个痛快。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格外近的炮响，周围仿佛地震一般。陆川君闻声不由得有些惊喜地抬头：我们的炮居然已经能打得这么远？喜悦中的陆川祐青忘记了自己正处在危险之中。

　　“当心，陆川君！”

　　一个敏捷的身影从旁边窜出来，试图拉他起来。然而并不陌生的声音没能唤回陆川祐青的思绪，他仍然像僧侣禅定般一动不动。

　　来人吃力地将完全不肯配合的陆川祐青拽起，但又是一发炮弹袭来，没站稳的两人双双跌倒。

　　陆川感觉自己突然被紧紧抱住连打了两个滚，然后只听哗啦一声巨响，半截墙壁恰好坍塌下来砸在他刚刚坐着的位置，激起的灰尘盖了他一头一脸。陆川定了定神，才发现刚刚认识没几天的白井和辉大佐就在他的身下，肩章上的三颗星星于夜色中泛着冰冷的光泽。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日本人，便条件反射地推开对方，踉跄着爬起来。随后，陆川一边咳嗽，一边狼狈地清理着全身上下包括灌进嘴里的灰尘。

　　而他却没有注意到，有人在身后轻柔而富有节奏地帮他拍着背。

　　陆川祐青的喉咙被粉尘一呛，火辣辣地痛。他拼命咳嗽，几乎将胃呕出来，直到一只水壶被递到他的嘴边。陆川顾不得许多，接过一连灌下好几口，剧烈的咳嗽才平息下来。

　　转身将水壶还给它的主人时，年轻的少佐终于想起自己其实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鬼子。

　　“你不要紧吧？”白井关切地询问。

　　为什么这些日本人总喜欢多管闲事？陆川祐青为他又一次失去得以解脱的机会叹口气，摇摇头，再次猛地坐在地上。

　　大概是被墙体坍塌的响声惊动，一个中尉装束的军官带着一群兵匆匆赶到，看看满地的狼藉，又望望白井与陆川，急忙一个立正：“白井大佐！陆川少佐！”

　　陆川懒得搭理他们，勉勉强强瞟了一眼就低下头。倒是白井，语气柔和地开了口：“不用担心，中尉阁下，我们都没事。只是陆川君似乎受到了一些惊吓，拜托你们护送他回……”

　　“不！”没等他说完，陆川就蹭地蹦了起来，悻悻地打断他的话，“我好好的，又没缺胳膊少腿，我自己会走！”

　　惊吓，你们跑到别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还好意思说惊吓！陆川祐青心中暗骂，也不管这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逻辑联系。然而，对方毕竟比自己的军衔高两级，而且刚刚还救过自己一命，陆川祐青也不便发作。

　　带人过来的中尉被少佐的大吼大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瞅瞅白井和辉大佐。白井和辉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点点头，心领神会地领着那群鬼子迅速溜走了。

　　事实上，陆川祐青并不想回去，或者说至少不打算现在就回去。可白井声称要到陆川大队的大队部办点事，坚持要和陆川祐青同行。

　　陆川很清楚，白井大佐的这句话根本只是一个拙劣的借口，却找不到足够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用于拒绝。于是，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陪这位大佐一起返回那座封闭式的三合院。

　　快回到三合院的时候，陆川和白井看见一个人偷偷摸摸躲在一处掩体工事后面，从他的军装看来，应该是个伍长。这名伍长手里攥着一个打开的包袱，里面有东西叮当作响，而他本人的口中则念念有词地低声点数。

　　陆川有点好奇，准备凑过去瞧个究竟。正在这时，一束手电筒的光扫过来，一名军曹出现在伍长的面前，同时发问：“喂！你在做什么？这些银元哪里来的？”

　　伍长闻言一愣，恭恭敬敬地回答：“报告！这是……应该是那户宅院的□□人逃跑时丢下的，可不少呢，我想……”

　　“混蛋，你还想什么？！皇军出兵是为了扬大东亚军威，不要做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事！给我送回大队部去！”

　　“是！”伍长虽然满心不愿意，却也无法违抗上级的命令。然而他收起包袱刚要离开，军曹却沉吟了一下，似乎又改变了主意，把他叫住：“等等，先给我看看！”

　　接过包袱，军曹扒拉了一阵，从里面翻出一个小一号的布包，解开一瞧，原来是一只宽宽扁扁的白釉碗。

　　“这是什么东西？”

　　“报告！我……我也不懂，上面有汉字，大概……是很值钱的古董。”

　　军曹闻言似乎眼睛突然一亮，随即眼珠一转，不动声色地将碗塞进怀里。塞好之后，他才将装着一堆银元的包袱扔给伍长，朝他一挥手：“没事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