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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其人之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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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本意似乎也不想让我侍奉,只是我在旁看着就行。眼看他忙忙碌碌,似乎我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待得了说话的机会时,皇帝却命——回去歇着吧。……
可以看得出,他处理政务很是得心应手,心情亦颇为愉快。听李长说,前两日汝南王在皇帝的授意下,在早朝之上,已慷慨的为因‘工伤’罢朝十多日,如今终于拄拐能上朝来的文官张汝林道了欠。汝南王不惜皇室贵胄之身,在张面前一揖到地,愧的张满面羞惭,惊得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接下来,汝南王又于众目睽睽之下轻松的交出了掌管全国几十万兵马的兵符印绶,自陈一介武夫才疏学浅,生性鲁莽,不宜再掌重兵,耽误国事。皇帝带头击掌而赞,满朝文武亦汝南王主动交出兵权的举动感动的满堂喝彩。……
六月十五日,举行了册封汝南王之女晚衣宗姬为恭定帝姬的册封礼。汝南王夫妇一再请求莫要过于奢华,只依着礼仪就行。皇帝见他们恳切,也便依了他们。
本意是让晚衣进宫陪伴太后,但实际上,太后哪里真的需她陪伴呢?太后日日礼佛,礼佛需要静心,正是因此,才免了后宫妃嫔请安之礼的,却没想来个晚衣。晚衣年幼完全不懂佛理,太后也不能跟她说的太多——总不能把人家没出闺阁的女儿教的早早勘破红尘吧。如此,也不知是谁劳神陪着谁了。
没过十来日,太后便烦了,说晚衣不必每日请安,有空多回去看看你娘。如是没几次,晚衣也就明白了,她不明白,贺氏也会明白。干脆接晚衣回了府,不再给太后捣乱。一家人背地里不知怎么偷着乐呢——白白得了帝姬的封号荣耀,却无需骨肉分离,还可共享天伦之乐。
与此同时,皇帝下了调令——西凉王薛厚之子薛丁邦奔雁鸣关任镇关将军一职。雁鸣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前的主帅是慕容家的心腹之将,如今调任,形同卡了慕容家的咽喉。朝野间一时风声鹤唳,皆惊觉皇帝要对慕容世家有所动作。
我能猜到下一步棋,将是调任皙华夫人之父去其他地方任职,等同削权。再下一步便是命其入京述职,数功论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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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皇帝终于得了些闲暇。桌案上一派清平,没什么奏折,他本人也没有去各宫看望其他妃嫔。我心中暗想可算有了机会,能与他说说话了。说心里话,皇帝这些日子不搭理我,我心里倒是有些想的。——趁机叫他撤了我门前的玫瑰花圃和桌椅陈设吧。不过怎样才能不太生硬呆板的劝服他,恐需废些脑筋。
我一面撑着‘手蹼’殷勤又笨拙的为皇帝捧了茶,填了香,正不知说什么奉承话哄他开心呢,忽然有太监传——“太后驾到!——”
这可真吓了我一跳,但想有皇帝在,怕什么?忙随着皇帝出门迎接太后,母子相见,甚是亲和。皇帝亲手扶着太后一同步入殿中,彼此落座后,我又撑着‘蹼’为太后上了茶。太后眼光如蛇,由我奉茶的手开始,蜿蜒而上,最后落在我的脸上。那样凌厉蓄着精光的眼睛,我不敢与之对视,只恨不能隐形在皇帝的身后。
许久,太后的语声温和慈祥的启动——“哀家许久没有和皇上单独说说心里话了。……”
我猛地一惊,抬头看向太后,她的眼光果然在看着我。她想要我出去?她要和皇上说什么?
“是啊,儿子的确许久没和母后单独说说话了。”皇帝亦附和,同时也侧目向我。
他们都要我出去?万一太后又使毒计害我怎么办?我心里骇极了,面上只能维持着笑道:“哦,对了,御膳房给皇上煮的莲子汤未知好了没,奴婢去看看。”说罢福身退了出来。将身走出殿口,竟是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那份好奇——关乎我的性命之事啊。眼看窗下摆着一副桌椅,我冲过去用双臂托起了一个三足的檀木凳,端着内寝殿的墙根儿走去。
殿外一个侍卫见我如此行事,不禁回头嗨了一声,我放下凳子,回头向他们恶狠狠嘘了一下。那侍卫也知我是皇帝身边得宠之婢,因此没好气的翻了下白眼儿,转过头去继续站他的岗,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仪元殿高伟,墙根下尚有几层台阶,三条腿的檀木凳偏偏只容的下两条腿,我犹豫了下,还是毅然踏足上去,用小臂凭着窗台,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皇上还真是心疼那丫头,这么快就让她回来伺候着,也不怕累坏了她?”
“儿子无需她做什么,只是带她在身边,免得有人以为朕嫌弃她病弱之身,弃之不用,又动她的心思。”
母子间初句对白,竟有对峙之意。尽管知道皇帝本性‘博’爱,我心里还是感到暖暖的,眼中又有泪意氤氲。
“皇上难得有可心的人,哀家也替皇上高兴。皇上打算怎么安置这丫头呢?”
“这是母后的心里话么?”皇帝有些诧异。
“哀家什么时候骗过皇上呢?”太后似乎有些苦笑。
“非是儿子不信母后——母后前些日子,不是还想置她于死地么?”
太后叹了一声,“皇上喜欢这丫头,想来她自是有跟别人不同的好处。只是,令哀家没想到的是,沈婕妤也为她说好话呢。”
“哦?”皇帝大感意外。
“你知道沈氏这孩子忠厚孝顺,一直侍奉哀家如亲母。美中不足,就是有些傲气。一般人难入她的眼,连她也肯为那丫头说话,想来是哀家也有老眼昏花的时候,一时竟误会了她,才要治她。”
“原来是这样。……”皇帝似有所悟。
“哀家毕竟不能一辈子陪着皇帝,皇上身边若多几个如沈氏一般贤孝之妃,哀家也就放心了。”太后似乎语重心长,连百年之后的事,也为皇帝考虑了。
“母后!”皇帝唤了一声,语声颇是感动,似乎信了太后。“母后问儿子打算怎么安置她——儿子既打算留她在身边,必不会亏待了她。”
“皇上的心意是好的,那丫头侍奉皇上不是一两日了,想必是贴心的,也忖得皇上的意思?”
“这……,”皇帝有些气,“虽说她在朕跟前日子不浅,但贴心二字,她可真是不配!”
哦?我吓的有些哆嗦——原来在皇帝心里,我可真不是个好奴才。
“那皇上为何还护着她?要个奴才不就图个体贴顺心么?”太后诧异不已。
“母后有所不知,”皇帝的语声有些深长意味,“朕放眼前朝与后宫,满目皆是谦顺卑服之人。只是,他们事事顺从朕心,无非为求自保,岂是真的忠心?即便是母后,也从来教朕——朕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然若天子真的无错,古往今来,历代王朝又怎会有兴衰更替?在这样的环境中,朕已经失去了最简单的是非黑白判断之能。朕从前听说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只觉得是笑话。可是朕如今自省以往所经之事,又何尝没有犯过这样简单的错误?——莺儿身上是有许多毛病,心高气傲,天真鲁莽,却也不失大义与忠耿。她的性情,朕是看得见的,也自信御得住她。关键是,朕能从她身上有所获益。”
原来皇帝是这样看自己的。他是这天下最了解自己的人么?我情难自禁,一时酸梗了喉头,泪湿了眼眶——可惜清河王,似乎从来不了解自己。
太后点了点头,“哀家总算明白皇上的心意了。不过,皇上的心意,那丫头总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
皇帝有些迷茫,忽而恨得频频点指——“朕也不晓得她是否一点也不知道朕的心意,倒是朕,只要她一撅屁股,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
没想到皇帝跟李长的话用在了这里,从他尊贵的天子之口说出来,当真是粗糙不堪,叫人汗颜。太后有些发笑,“难道那丫头自己有什么打算?”
“可不是?”皇帝点头苦笑,“她那日还哭着喊着,要朕给她个大将军呢。在她眼里,做大将军夫人可比作朕的妃嫔强多了呢。”
“哦?”太后哦了一声,竟是忑的笑了,“她这小算盘打的甚是如意。”
“母后也觉得她的算盘如意?”皇帝诧异了下,又笑道,“这还不是最如意的——她还美滋滋儿的跟朕提过——想当个太平王妃呢。”
“太平王妃?”太后呵呵的笑了出来,笑声几近滑稽,“那可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太后也这样说我?我错愕不已,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像只眼高于顶的癞蛤蟆,趴在帝王家的窗台上,觊觎着天家的富贵,不得不休。
羞愧之下,几欲转身离去,却到底不放心——以太后之为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过我这只不安分的‘癞蛤蟆’?
母子间为此开心笑了一回,皇帝又诙谐笑道:“她曾说过——富贵险中求,求而不得,死而无憾。冲她这份不要命的想吃天鹅肉的虔诚之心,朕也不忍不赐予她一份富贵。只是……”
我怔了怔,心中暗想——这不是我跟李长说的么?没想到李长竟转给了皇帝,亦或,他本就是奉皇帝之命探自己的口风?可笑自己竟全然蒙在鼓里。
心里羞恼不已,不禁轻捶了下窗台,忽然觉得琉璃的雕花窗格里,太后仿佛向外无心的扫了一眼,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子,似乎在盘算什么。
我屏住了呼吸,只听太后又道:“哀家平素容不得不安分的奴才,不过看在这丫头虽有求富贵之心,却也没干过什么背理之事,便放她一码吧。”顿了顿,问道,“这丫头心没在宫里,皇上打算怎么办呢?”
“眼下朕还真没什么好主意。”皇帝无奈道。
太后似沉思了下,笑道:“听说那丫头竟以淫香勾搭皇上,皇上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什么?我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听了半日,这便是太后要对付我的法子?错愕间忽然觉得脚下木凳向外歪了,偏偏双手又无法抓住窗台,顿时整个身体也随着失了重心,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