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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部--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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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任神经内科大主任马主任,又是位专注脑血管病三十年的一代英豪。
如果说前任大主任最卓越的功劳是将科室做大,那现任大主任则成功地将科室做强。他们二者不仅牵头成立了华东地区最早的脑卒中急救中心,并与急诊、神外、康复、影像介入等科的BOSS们创建了卒中单元和神经介入中心,更让二附院神内科的名声称霸全国,远扬海外。
对于医学生而言,这些人物,即为偶像。
不过但凡活着从SU爬出来的小伙伴无一不为她提心吊胆:“知道吗?十一病区其他三组每天只干两件事——自己忙,自己忙完看SU忙。”
区区内科能忙成什么样?她不信,一笑而过。
就在十一病区的楼上,便是她的泌外。与所有外科一样,谁人不是过着亥时下台、子时写病史、丑时码论文、寅卯接急诊、辰时查房、巳时再次上台的生活。
“还有一点,”他们遂搬出杀伤性武器,“每周一次大查房前请务必舌下含服麝香保心丸,多多益善。”
此言倒是不假。神内的各位主任均毒舌异常,此似乎已成传统,全院皆知,且职位愈高愈毒,尤其当查到SU的时候,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实习同学尹是贝躲不掉汇报病史的命运,她照着先头几组的格式流利背诵道:“1床,女,47岁,脑动脉瘤破裂SAH,拟今上午于神经介入中心全麻下行脑血管造影后并行后交通动脉瘤栓塞术……”
不料主任嘴一张:“住口。”
她立马傻愣。
说时迟那时快,从主任掌中和眼中同时飞来寒光两道,一道直奔她首级而去,另一道直冲她胸膛而来——是为chart。
“康凉,你带出来的学生就是这个水平?”
“康凉,你带出来的学生汇报病史都不会?”
“你学生的现病史被狗吃了?主诉被狼叼了?还是你们的脑袋被枪打了?”
“连眼睛都瞎了是吧!还有错别字?病史查起来一个错字扣三十元忘了?”
从医生,到实习生进修生,到屋里的病人,到屋外的世界,刹那死寂。
自跃入临床大坑,她渐渐领略到了世上被训的方式不止一种,被骂的词汇成千上万,被损的语言横跨全球,被批的原因大到一事一亿一条命,小到一逗一句一口气。
纵然异类如尹是贝,现在亦羞愧得就差自缢。打来到这个人世间,这是她头一次与某个人如此紧密关联,偏偏还是由于她的过错。
而后恍然大悟,上回转到神内时正逢马主任外出访学,当时全科上下一致夸奖他们那批学生“人品好”来着……原来……怪不得……
康凉较她镇定许多,先低头认错:“是我失职。”接着拿过她跟前的chart:“下面由住院医师汇报病史……”
然而一语未毕,被尹是贝顺溜地接过了话头。
没办法,忌尸位素餐乃她人生准则之一。遂重新汇报。
大约马主任也未见过这般骂不死的小强,竟绕开密麻的白大褂走到她身旁,从康凉手里抽出chart,然后仔细聆听,完整不落。
末了,他缓缓再度开口,所问却是:“本?硕?博?规陪?进修?”
“硕士。”她楞楞答道。
“哪个科的?”
“泌外。”
“导师是谁?”
“岳叔耀。”
“好,”马主任颔首,“说一下鉴别诊断。”
“患者既往有高血压病史三年余,故首先与高血压性脑出血鉴别。高血压性脑出血亦可出现血性脑脊液,但应有明显的局灶性体征如偏瘫、失语等等……”幸好,她极具先见之明地在背病史的同时看了遍书。
各位主任见此位同学对床位上的病人了解得还算详尽,至查房结束没再给过她,不,给SU前组难堪。
回到办公室,她立马扔了chart们“呼”地一下蹲倒在墙角,紧捂胸口。
本科室的硕士学姐了然道:“让你不听古人言。”
本科室的博士哥哥补刀道:“让你不备保心丸,难道想上可达龙?”
“我哪知道……”她欲哭无泪。她哪知道虽然噩梦侥幸逃脱,小心脏仍旧一派兵荒马乱,发作起货真价实的心悸来。
可逗比尹是贝即使被病魔击倒也不忘犯二:“就不知马主任这身功夫是单相的还是双相的,若双相的放心内科该多好多合适多造福大众……”
“小尹你考虑的,有点儿宽,”有人踏进办公室,拍拍她的肩头,“距离你出科还剩下七次大查房,请自求多福。”
她抬头,苦笑:“谢谢高老师提醒。”
“不客气,”高柽摘下口罩,模仿着她僵硬的表情,“不过,今天的表现可圈可点,务必再接再厉。”
“遵命!”用一个极不标准的敬礼以表决心。
“话说你昨晚应该背病史背得痛不欲生吧?”他问。
她伸出食指凄惨地摇摆:“一宿,几乎。”
高柽倒是一脸满意,径直走向贴有“SU前组”字样的抽屉,一把拉开再细细捣鼓了半晌,终于从一堆资料下掏出了个易拉罐,递将于她,道:“今儿又将是一场恶战,没时间让你喘歇,将就着喝些提提神吧。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上个月买的,嗯……”
她起身接过,不禁哑然失笑。
那是一罐可乐,红瓶的,效果杠杠滴。
据流落巢外的神内硕士罗卅描述,去除SU,神内无疑为二附院男女比例最均衡的科室。按理说由清一色男同胞组成的SU应当与众多外科一般闹腾恒久远段子永流传,但此地,真没有。
怪只怪壮士们太闷骚,扒来又扒去,唯独高柽也许与她臭味相投,可人家毕竟是高主治,贵为她上级的上级,总不能越级一起二吧。当然同类相吸还是可以的,所以高柽说一她不会道二,高柽命令她往西她便屁颠屁颠地不撞西墙不回头,高柽拜托她独挡病房她绝对一定百分之百全力以赴。
无奈原本就神出鬼没的高老师本月轮到会诊,于是在门诊、急诊、各科病房四处奔走,如果碰上手术日,即约等于失踪。
SU的平诊手术日一周内共有四天,前组周一周四,后组周二周五。手术安排一式两份,一份由神经介入中心保管,一份则写明在办公室内的白板,上书:本周手术安排,其下则为歪歪扭扭四列长短不一的床位号。只不过,数量均令人发怵。
不知哪位仁兄突发奇想,略调整了排版并为它们添上了五官:画上细眉,“周二”和“周四”作眼,“周一”与“周五”作耳,“周三”作鼻,最后将四列床位号串起——呆滞的脸庞上传神的两道泪崩宽面条。
上午九时,高柽潇洒地跨出办公室:“小尹,今天手术多白天全靠你了,有急事拷我和康老师或者找后组老师。我估计下午才能现身。”
晚上八时,人影姗姗来迟,却是康凉:“你还没下班?”
“康老师,”她正豪迈地撕着化验单,“高老师叫我镇着。”
“没事,”他环顾人走屋空的四周,说,“你赶快下班吧,高老师已经回来了,人在值班室里啃面包。”
她手头一顿,猛然定定瞅他:“你们不会是,午饭晚饭都没吃?”
“嗯,”他丝毫不觉有异,边查阅着床位上的影像片子边问她,“药都换过了吗……”
眼前居然蓦地出现了罐可乐。
侧转过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我现在只有这个,还是高老师给我的。”
“不必了。”他一怔。
“万一低血糖了呢?”
“不会的。”
“万一营养不良了呢?”
“不会的……”
“会的。”
见他迟迟没有伸手,她急了,强行拖过胳膊再兀自翻开他的掌心。下一刻,幡然醒悟自己有多冒犯,便迅速松手,后退数步。
红霞满天。
良久的宁静以她的鞠躬结束:“对不起,康老师。”
“什么……”他再次一怔。
“上午的大查房,”她诚恳道,“因为擅自按照前三组的格式汇报病史,以及病史里的错别字,导致牵连至你,对不起。”
“确实是我的失职。”他仍如此说,“没提前告知你主任的外号,确实是我的失职。”
“主任的外号?”她愕然。
“马爷,神内后三组又名马爷帮。”
她不由回忆起上午大查房时的排场,感叹:“为什么有种老大带小的们巡山的即视感。”
康凉深深点头:“确实如此,仅仅把衣服的颜色漂白了而已。”
“那剩下的那组——我们SU呢?”
“SU是马爷的儿子。”他解释道,“儿子虽是亲生的,但一般父母都爱用后娘的方式来教养。”
看她茅塞顿开状,他提起可乐向她示意:“谢谢。”
尹是贝干完她的活儿,今天终于得以解放。回头望见康凉身处值班室正在和值班同学交谈,便换了衣服先行告退。
片刻后,他手机振动。
“不觉得说‘谢谢’的时候应该配上些什么吗?比如身着便服时你的笑容。”
是为她发给他的第二条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