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上部--16 ...
-
又逢手术日。
高老大带着尹小妹巡视完SU前组领地,摸着下巴回到办公室,站在正中央冷不防冒了一句:“今天谁值班?”
SU后组的实习同学颤颤巍巍举起手:“我……晚上要准备送人么?”
“莫紧张莫紧张,”高老师忽然明媚灿烂,“我们组平稳得很,拜托你看管一下。”说毕又拉住她:“蛤蜊,十分钟内搞定医嘱,然后跟我上台去。”
话音未落,便有人“噗”地笑出了声,指着她茫然的脸庞:“真的很像蛤蜊啊……”
尹是贝:“……”
所谓铁打的科室流水的实习生,十二月的苦力自然换了一拨,神内的教学干事虽是康凉但具体实施者却为摸爬滚打过一个月的“老人”尹是贝,故她在“新人”们的眼中颇有些地位。然这些地位被高柽一句“蛤蜊”,轻易灰飞烟灭了。
待她愤愤赶到介入中心,病人将将开始麻醉。听口吻麻醉师与高柽曾同学一场,其一边麻利地工作一边同翻阅chart的高柽扯日常:“胖子的二婚宴你去不?”
她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铅衣,心下无语:你们的切入点要不要这般不寻常。
“不了,”高柽顺溜答道,“第一,杜绝小三上位之不良风气需从我做起;第二,得帮大限将至的小康一把;第三,老子下有俩娃,穷!”
“为他人作嫁衣裳作得还挺乐乎啊。”大概也只有老同学才敢如此一针见血。
“这才叫真爱,”高柽没介意,嘚瑟地晃动食指,“尔等不懂。”
“来,放松,我们睡一觉哦。”麻醉师嘱咐完病人,继续推药,话锋却倏地转到了康凉身上,“你们科的小康?就是那位康院长的公子、马爷的干儿子?”
“是啊。怎么了?”
“你说他大限将至……”
“兄弟,你不过今年没报基金就忘了这段时间为猝死高发期?”
“创伤后选择性失忆懂吗?幸亏去年咱俩一块儿中了……”台上的病人沉沉睡去,麻醉师朝他比了个手势,“放倒了,上。”
他立即起身,通知护士:“股动脉穿刺。”
随即,定位、消毒、进针、退针芯、缓慢往外拔针、见血液喷出后迅速插导丝、拔针、引入导管。整个过程缓急有度,毫无半分拖沓,可谓行云流水。
瞥见瞪眼惊叹的她,高柽笑问:“Seldinger术,试过么?”
“只抽过血气,还弄过几次颈穿……”尹是贝答道。她实在没好意思坦白那些血气中还有几回误扎进了静脉……
“没关系,下次你上。反正干临床没什么诀窍,多学多做多想即可。其实我穿得也就比蛏子好一些,跟马爷比起来尚相差甚远。”
一语道毕,他们的话题竟再度倏地转到了康凉身上。
“科研么年轻人不搞谁搞?全靠背景的电梯更该好好磨练磨练,医院这江湖可不是这么好混的。”
高柽戴上铅帽:“你的观点倒同马爷如出一辙啊,因此他让人康总独揽了两份,还恶狠狠地交代他‘我那份你好生看着办’……”
“马爷仍旧没法释怀吗?”麻醉师一声叹息,“也是,失独的滋味,难以想象。”
“虽不是小康的错,可他确为最合适的宣泄对象,可以理解,只不过苦了小康。”
“听说他当年推了保送只为学医?哎,区区一秒沧海桑田,难怪他不苟言笑,也不知他原本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导管9室的门忽地打开,她闻声回头,恰是风风火火的康凉。他迅速穿戴完毕致以歉意:“不好意思来迟了。”抬头正对上她豁然开朗的目光,微愣,接着蓦地眯起双眼。
他笑起来有个习惯:浓密的睫毛带动那双拥有漂亮双眼皮的上睑皮肤渐渐下弯,与下睑轻轻一触,即刻分开,随后波光愈发肆意,不禁令她心动过速,亦不禁令她联想起幼时的儿歌。
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
话题适时刹车,长久的寂静悄悄蔓延,直至手术结束他又匆匆跑去走廊回电。
下一台依旧全麻,病人马上送入9室,高柽抓紧时间写着手术记录,而麻醉师亦马不停蹄做着准备工作。
尹是贝慢慢脱下铅衣,向他们靠近:“那个……高老师,我觉得,我们组今天的新病人还是我来收比较好。”
高柽了然一挥手,同意她回病房。
“另外,”她却在门口止住脚步,“康老师,他已经很努力了。”
真的,他已经很努力了,请你们别再议论他。
跨出9室的尹是贝一路狂奔。她知道,高柽、麻醉师、9室护士、门神阿叔、院内撞见的所有人一定都觉得她这位泪流不止的奔跑者匪夷所思。
大约因为他亲口告诉了她,埋藏在他人谈资中的那些往事。
昨夜的病房出奇宁静。已然凌晨,天际放明,除了偶然从护士台传来的铃声,仿佛万物沉睡,阒然无声。
他抵上她的头顶,说他好累。她手足无措,该逃离还是该保持,挣扎了许久。
然而二度窒息的尹是贝终于调整好自己的生命体征,默默退出他的包围圈,悄声安慰道:“你说吧,我听着,若说出来会好受些的话。”
“无论讲什么都听吗?”
“都听。”
他一顿,起身走至窗边合上最后一缕缝隙。
“尹是贝,你为何学医?”未等她回答,康凉却替她道出了正确答案,“因为你妈妈。”
她微一怔,如释然般坦言:“是的。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外公因膀胱恶性肿瘤收入二附院泌尿外科手术,出院时妈妈指着科室简介对我说,要是贝贝能像大夫们一样优秀就好了。十多年前的回忆大半模糊,但我清晰地记得外公的主刀医生叫作,岳叔耀。”
当头名直研的尹是贝兴冲冲跑到二附院拜访岳院长时,得到的仅为一句“我们科不要女生”。她怏怏地离开院办,片刻后豁出了前世今生所有的勇气再次站到院长的面前,请求他给她一个机会,为此任何要求在所不惜。岳院长暂停手中的通话,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十分钟,说:“除非你自己考,初试分数达到报考C大医学院所有学生之冠再来找我。我绝不食言。”
“你一定无法想象我当时的疯狂。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宛如未来残酷的备战仅同喝口水似的容易。那一瞬间迸发出的、骨血里对于我妈的执着,连我自己都惊讶万分。”她说毕,抬眸,莞尔,“那你呢?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他跟着莞尔,环起双臂,道:“和你一样,为了别人。”
“十四年前的新闻报道过一则发生在美国的意外,一辆出租车失控翻入山谷后爆炸,车上司机及一名中国青年死亡,另一名就是我,即唯一的‘幸存者’。”
她“腾”地立起,注视着他的平静,以及故作平静下的汹涌暗波。
“然而我非‘幸存’,千钧一发之际哥哥把我推出了鬼门关,自己则永远留在了异乡。”
“马……马预尚?”沉默良久后,她的声音剧烈颤抖,“我见过柜门后的照片……”
“对。”他却在笑,“我继承了他的遗志,为了他,也为了他的父亲,马爷。”
“我经常想,如果我再多干一些、再少睡一些,或许能同哥哥一般成为一名出色的医学生、出色的医生,马爷对我的怨恨抑或便能减少几分。”
“可你没有错……”嗓音染上了哭腔。
而他说:“你也没有。”
怀念也好愧疚也罢,江河汇入大海,一切感情总需要出口。
即使他人未加责难,认真生活的你们放得过自己吗。
过去十数年,她一直不遗余力放声大笑,因为从未期待过有人可以理解她的执念。
之后他又急遽离去,值班同学进出几次,继而早醒的病人起床了,护士姐姐四处忙碌,可她依然呆坐在电脑前。
头脑混乱地轰鸣,夹杂着喜怒哀乐与巨大的难以置信,仿佛一片荒芜的宇宙中出现了第二个人存在的信号,且这个人,居然是他。
弟弟平安出院那日,宇宙中的第二个人送给她一份意外的礼物。
办完出院手续,拿好出院记录和带药,妈妈突然叫住了她。母女俩在楼梯转角相对无言了半晌,终是妈妈先开了口。
“贝贝,谢谢。”
她受宠若惊:“对不起妈……”
“贝贝,你从来就没有错,妈妈不怪你,别再说对不起了。”生性柔弱的妈妈搓着手,语气却异常坚定。
尹是贝愣了很久,久到眼泪刹那滚落可她毫不自知。
“谢谢你,也谢谢这位。”
末了,妈妈递来弟弟的出院记录,其背后有铅笔留下的字迹:您能否告诉她,她没有错?她只希望您回头看她一眼。贝贝,已经很努力了。
她破涕为笑,因她无需辨认便知道字迹出自谁手。他的字如其人,清瘦干净带着舒服的圆角。
于是她抹干眼泪发微信向他道谢:“谢谢你多管闲事。”
“不客气。”
猛然一机灵,又问他:“话说为何要和我说那些?”
“似曾相识。”他答。
“原来你也有这种感觉!”
“是的,从第一眼起。”
“初来神内那日吗?”
“不,更久以前。”